回家的那段路, 大家都沉默着，各自各思量。方休看似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没有注意车厢内异样的安静气氛。

“天真, 都快做妈妈了还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 啧。”到达的时候, 方休无奈地看着贾天真, 伸手狠揉了一通她脑袋上的头发, 然后转头对一直心不在焉的甄珠道，“这家伙只能拜托你们照顾了，我现在自顾不暇……”

方休说着, 嘴边不自觉地溢出和暖的笑意，轻咳一声才接下去道：“我也快要做爸爸了。”

“噢？小柴老师有了？”步允楚和贾天真顿时面露喜色, 一人一边抓起方休的手兴奋地摇着, 一叠声地笑着欢叫,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甄珠被她们喜悦的情绪感染，脸上也有了暖意, 由衷地笑道：“太好了，小柴老师一向喜欢小孩子，她一定很高兴。”

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淡了之前沉闷凝滞的气氛，尽管回到家里步允楚始终没有与易翼有所交谈，但已经少了针锋相对的紧张情绪。

甄珠倒了杯温开水递给贾天真, 贾天真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 仿佛想避开彼此指尖间的碰触。

甄珠静静地看着她一口气将水喝完, 然后柔声道：“累不累, 到房间休息一下吧？”

贾天真点点头想站起来，甄珠连忙体贴地去搀扶, 手掌隔着厚实的衣服接触到那两片单薄的肩膀时，却感到它们猛地颤栗了一下。

“谢、谢谢。”贾天真如同往常一样堆起了灿烂的笑容看向甄珠，但声音却仿佛紧张过度般有点生硬。

甄珠对此毫不在意，也如往常一样笑意明净，温柔地扶着她走进房间，然后关门，上锁。

贾天真咽了一口唾液，眨巴着眼睛盯着反锁的房门，笑容开始僵硬。

“她她她们在外面……”

“嗯，我也有点累了，想小憩一下，这样就没有人进来打扰。”甄珠很随意地说着，神色如常，清澈澄明的目光缓缓地扫过甄珠厚重的外套，很自然地伸手替她将拉链拉下，“换上睡衣再休息吧。”

“啊？嗯……好……”贾天真一边惊慌地躲闪一边紧紧地抓紧自己的前襟紧张地道，“我自己来就行了，我自己来。”

甄珠没有理会她笨拙的挣扎，按着她的肩膀轻柔地将她推倒在床上，然后单臂撑在床褥上，微笑着俯身看她。

“刚才在医院里不方便继续的事，现在继续吧。”

“继续？！继继继续什什么？”贾天真严重口吃。

甄珠看着她不知所措的傻样，忍不住加深了唇边的笑意，柔柔地道：“你叫我不要走，我如你所愿地留下了，所以，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回答？”

“什么……什么回答？”

“我喜欢你，那么你呢？”既然迂回隐晦的暗恋已经被当事人看穿看透，就不必再惺惺作态地演戏了，甄珠选择更直接正面的进攻。

贾天真怔忪地看着她，有点犯傻地问：“如果我说不喜欢你，你就会离开吗？”

这下子换甄珠愣住了，她皱了皱眉，神色瞬间变得黯然。

“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像那样的承诺，唯有恋人之间才会相互约定吧？无缘无故的，谁会一直陪在谁身边呢？”

“但、但是这些年来，都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啊。”贾天真带了点羞涩地看她，乌亮的眸子里流转着盈盈水光。

“傻瓜，那是因为我对你有企图。”甄珠叹了口气，微微别开了脸，“也是时候跟你说了，我们公司要在海外设立分部，人员调动名单已经下来了，我下个礼拜会调职过去。”

贾天真如遭雷亟般定住了，良久才艰难地开口问道：“海外？很远吗？在哪里？你答应过我不走的啊，你都已经答应了，怎么可以反悔呢？”

甄珠凄清地笑笑，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已经代替哥哥照顾你那么久了，还不够吗？我也会累的啊。”

“你不是喜欢我吗？”贾天真委屈地扁着嘴问。

“那你喜欢我吗？”甄珠反问。

贾天真拼命点头：“喜欢喜欢！”

甄珠清澄如水的黑眸内闪过了一丝诡亮的光，撑在床褥的手微微发颤，目光在那张痴想了多年的脸上流连不去，最后倾下身子，吻上那梦寐以求的甜蜜粉唇。

“我说的是这种喜欢……”甄珠轻贴着她水润的唇瓣亲昵地呢喃。

“嗯……”贾天真僵硬地点点头，一直睁大双眼死盯着她，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丝慌乱，身体绷得紧紧的不敢动弹。

仿佛得到了默许，甄珠用舌尖灵巧地挑开那两片柔软的唇瓣，带着炽热和渴求加深了这个吻。

“不……不要！”贾天真疾呼着用力推开了上方的身躯，一手扯过被子将自己整个人卷了进去。

甄珠被推得向后退了几步，唇上热切的温度倏然降至冰点，如坠冰窖般寒冷刺骨。她笑了笑，又仿佛了然般点点头，走到门边顿了顿，却等不到身后那人的挽留，丰腴的背影显得孤寂落寞，她深呼吸一口气，拧开门锁，离开。

【捷，咒是什么？】

【不是告诉过你了，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那梦又是什么？】

【和咒差不多的存在吧，如果用弗洛伊德的观点来看，就是显意识和潜意识的分界。】

【梦到尚未发生的事呢？】

【预知梦吧。】

【那在梦中的时候将梦当成现实却把现实当成梦呢？】

【你是想说庄周梦蝶吗？】

【捷，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关于梦的事情。】

【是因为这些天你都没能进入步允楚的梦里吗？】

【不是……捷，你知道既视感吗？】

【呵呵，似曾相识？梦中发生过的事情在现实再现？】

【所谓的似曾相识，会不会并不是在梦中发生，而是真的发生过，只是我们又重来了一遍，命运的轨迹会不会儿戏得如同粉笔画在黑板上的线条一样，可以擦掉清零】

【……那样的话，除非真有一双上帝之手。】

【如果黑板上画的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线，以至于有些地方擦得不够干净，留下了模糊的痕迹，当上帝之手再次顺着之前的轨道重画一条一模一样的线条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有点异想天开，但不难懂，你继续说。】

【在遇到那些没有擦干净的痕迹时，就会发生重叠……似曾相识的印象就浮现出来了。】

【……说不定会有人对你这个想法产生共鸣，但我倒没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既视感会不会是一种暗示……不，应该是上帝的小小疏忽，意味着命运再一次顺着预设的轨道毫无偏差地轮转，结局早已注定？】

【宿命论？我不知道，而且不是由我说了算。小笨，你思考这些有的没的，小心想坏脑子。】

【如果发生和既视感相反的情况，会怎么样？】

【……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那如果是一个很长的梦呢？】

【嗯哼，有点意思了。】

【如果现实生活在梦里如实再现，做梦的人会发现自己在做梦吗？】

【小笨，我想不可能完全再现，毕竟梦是很主观的东西，总会有不同的小小改变，即使轨道已经固定，但人心却有偏差，弗洛伊德说过，梦是欲望的满足。】

【捷，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以你的智商，这很平常，问吧。】

【……假设你是我梦里的人，但却知道自己在我梦里，为什么？】

【就说你笨嘛，这不是很简单吗，因为你希望我知道，所以我知道。】

【梦……是欲望的满足？】

【小笨呐，你已经很接近了。】

【接近？接近什么？】

捷比了个口型，却没有出声。

【捷，你要说什么？我不懂唇语。】

捷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要生了？！”易翼正在蛋糕店值班，接到步允楚的电话后不禁大吃一惊，“预产期不是下个月吗？”

“反正医生说要生了，但情况不乐观，有可能难产……”步允楚一个人在手术室门外来回踱步，完全无法冷静下来。

“通知方休了吗？”易翼几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个最可靠的人。

“他现在正为其他病人做手术，没办法通知他。”

“我跟老板娘说一声，现在就赶过去。”

“嗯。”

挂了电话，易翼才转头，便发现老板娘早站在了身后，她了然地笑笑，冲易翼挥挥手道：“去吧去吧，今天生意不好，我也想早点关门。”

“谢谢老板娘。”易翼感激地对她鞠了一躬，飞快地走出店门，匆匆地与门外停放着的蓝色私家车擦身而过时，倏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

“小翼。”

易翼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回望。车窗缓缓地降下，露出一张神情严肃的脸。

“大……大伯？！”

“哼，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大伯？”

分明是来者不善的语气，易翼心底顿时一凉，知道他此番前来是要算旧账。

“大伯，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赶时间……”

车上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蓦然将某样东西扔到了窗外，“啪”地掉落地面。

是一个精致小巧的MP3。

易翼怔了怔，连忙拾起那个播放器细细查看，越看越心惊，这正是自己送给原远的那个，不会有错。

“怎么可能……步允楚送贾天真到医院才不久……”

“呵呵，我那帮手下做事很利索，用不着太多时间，有五分钟也就够了。”

“你想怎么样？”易翼握紧了手中的MP3，双眉微微拧紧。

“想和自己的外甥女吃顿饭，聚一聚，不为过吧？”

易翼毫无选择，连思考的时间也直接省略掉，干脆地拉开车门，坐进车厢里。她想，虽然甄珠似乎表里不一，但对贾天真的心却是真的，又虽然她一大早便拖着行李去机场，此刻已身在异乡，但说不定会为了贾天真而立刻回来。

易翼终是拨打了甄珠的电话号码，然而，却是关机提示。

“怎么？想确认家里是不是真的没人？”男人一边开车一边注意着自己外甥女的举动，唇边挂着一丝冷淡的笑。

“大伯多心了，我有个朋友今天坐飞机去上海，我只是想看看她到了没有。”易翼把手机放回裤兜里，平静地道。

“哦？是几点钟的航班？”

“八点。”易翼说的是事实，不怕他猜疑。

“那真是不走运啊。”男人瞥了易翼一眼，佯装惋惜地叹气。

“什么意思？”

“没看中午的新闻吗，今天八点钟飞往上海的班机在中途失事了，伤亡名单暂未公布。希望你那朋友福大命大。”

易翼面无表情地听着，一时间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是步允楚的来电，易翼侧头看了一眼明显带着不耐神色的大伯，叹了口，将手机扔到了一边。

接了又如何，她又无法赶去她的身边。

车子驶过桥底，大片的阴影扑面而来，掠进眼底，然后一点点在心内沉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