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节课的课间休息，颜卿被提问的学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

像是被嗷嗷待哺的小鸟们簇拥着一样。

霍天铭从人群外侧挤过去，拿起颜卿留在讲台的水杯，穿过人群去走廊排队接水。

刚才上课，连续讲了几十分钟，快打铃的时候，颜卿已经有点咳嗽。他感冒还没彻底康复，就这么上大课，不好好注意可能还得复发。

课间打水的队伍排得不长，不过中途饮水机要重新烧水，等霍天铭拿着水杯回到教室，下半节课的铃声紧接着响起。

在讲台上忙着调整投影的颜卿看到霍天铭轻轻放回的水杯，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抬头看到他低垂的眼帘。

“谢谢。”颜卿小声说道，嘴角带起一丝微笑。

霍天铭被那一闪即逝的笑容晃了神，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晕乎乎地回到他的座位。

而颜卿把PPT调整到王尔德的作品列表后，端起保温杯，小口轻啜。水温刚好，让他有点干痒的嗓子缓解了很多。

大课中间的铃声很短暂，颜卿放下水杯后，从外面回来的学生们也都重新坐好，课间整理笔记的也都停下了忙碌的手指，抬起头来等待着颜卿。

“好了我们继续讨论《快乐王子》。”颜卿拿着演讲稿倚靠在讲台边，时不时抽空端起杯子喝口水，“刚才课间休息前，我们说道，王子让小燕子将覆盖他全身的金叶子一片一片送给穷人们。我们校门口就有伟人的雕塑，为了供世人瞻仰，雕塑都会建很高，全身的金叶子都分给了穷人们，想想看，那么多的金叶子一片不剩，他的城市有多少穷人在受苦。失去了覆盖全身的金叶子的王子看起来怎样呢？光秃秃的，不好看，对吧？

“而得到了金叶子的穷人们有了面包，孩子们的脸颊变得红润，他们在欢笑着做游戏。天气这么冷，下了大雪，整个城市银装素裹，人人都穿着皮草，小孩们还滑冰。

“但是小燕子呢？他觉得越来越冷，但他不打算离开王子了，这是为什么呢？”颜卿又喝了口水，拿着讲义走下讲台。

“因为他爱上了王子。”一个女生看着资料，小声说道。声音有些不确定。

“是的，他爱上了王子。作为一只本应在埃及过冬，却留在冰天雪地的燕子，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用仅剩的力气，最后一次飞上王子肩头，向王子说了些什么呢——”颜卿在经过霍天铭身边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哐地一声巨响。

霍天铭的腿狠狠地磕到了长课桌的腿儿上，整条桌子上的另外三人都感受到桌子的剧烈震动，中间一个空了的塑料杯掉在了地板上发出声响。看到颜卿突然滑倒，霍天铭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迅速，起身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一手揽住他的腰。

“亲爱的王子，请问我可以吻你的手么？”霍天铭盯着颜卿滑倒时刚好搭在他肩膀的右手，鬼使神差地说道。双手拥着他心心念念了十年之久的言轻大大，侧过头，可以看到他白皙的手背和修长的手指。就是这样的手，写下了几百万字暖入人心的文字，而这只手，此时正轻轻搭在他的肩膀。

颜卿感觉自己可能踩到了水，只是脚底稍微打了下滑就站稳了，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作为一名教师，讲课的时候，学生们认真听讲，自然很好，特别是有人沉浸在他讲的故事当中，这种感觉让老师浑身都充满干劲。

虽然老师们公认有寒暑假，听起来是挺不错的。但其实不仅学生有假期作业，老师们就算是一年一年讲同样的东西，也是要认真备课的。每个假期，真正属于他的时间很少，为了新学期的课程，要做很多准备。

但这样辛苦的付出，在得到的回报面前，都不值一提，只要孩子们认真听讲，有所收获，就是作为一名老师最欣慰的事情。

就比如现在，沉浸在他的故事当中，自然地把自己代入了角色，周围的孩子们也都期待地看着自己。

作为老师，教室就是他的舞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孩子们理解课程，并学以致用。

见霍天铭接话说，“亲爱的王子，请问我可以吻你的手么？”颜卿也就顺着继续讲课，当作是课堂上常有的即兴小话剧，“请你一定要吻我的双唇，因为，”颜卿微微抬头，一脸平静地与霍天铭对视，神情认真地说道，“……我爱你。”

霍天铭手上一紧，颜卿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胸膛。本就整个人都被他搂在怀里，这会儿更是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扑面而来都是霍天铭的气息，同时腰上还从他手心传来阵阵炙热。

颜卿眨了眨眼。

好像哪里不太对？

虽然颜卿表情认真只是因为他在讲课，但当他用认真的表情对霍天铭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时，霍天铭的全身似乎被施展了一个魔法。他的双眼如同夜晚的大海，平静的表面下是惊涛骇浪。

言轻大大对自己说：我爱你。

他的双眼黑白分明，眼珠又大又亮，浓密的睫毛自带眼线，表情认真。

如同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梦想成真，霍天铭的心先是漏跳了一拍，紧接着犹如擂鼓，血液冲击着他的鼓膜，脑海里像是几百个的烟花一齐炸裂。

教室中似乎传来几个女生的小声尖叫，但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谢谢。”颜卿刚反应过来，霍天铭是怕自己滑倒，所以差点撞翻一整条长课桌，“附近的同学们经过要小心，这边地上洒了点水，有点滑。”

“抱歉颜老师，我没注意，水洒到地上了。”霍天铭前座的女生一边不停道歉，一边从包里手忙脚乱地翻出纸巾，抽出几张擦地上的水。

“没事。”颜卿稍微挣扎了下，霍天铭才像是猛然间意识到似的，松开紧紧禁锢着他的双手。

哦，知道哪里不对了。小燕子是蹲在王子肩上的嘛，而且奄奄一息了，天铭这只燕子太大了。

而且太强壮了，差点把王子抱起来。

嗯，回头班里组织拍话剧的时候，这一点要注意。

颜卿从霍天铭怀里退了出来，拿过女生手里擦地的纸巾，丢到教室门口的垃圾桶，“感谢霍同学的精彩演出。接下来，小燕子吻了王子的双唇，然后落在他脚边，死去了。就在那一瞬间，王子的心脏碎成了两半。

“后来王子被嘲笑形同乞丐，而燕子的尸体也被丢到了垃圾堆。当王子的雕塑被熔化时，那颗碎裂成两半的铅心却留了下来，被丢到垃圾堆，跟燕子的尸体在一起。然后最终的结局带上了一点宗教意味，上帝让天使去把城市中最为珍贵的两样东西带给他，天使带回了铅做的心脏和死去的燕子。怎么样，这个童话结局还算HE么？”

“我觉得算，毕竟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天堂没有痛苦，天堂没有苦难。”

“可是他们都死去了啊。”

“死在一起了，之后也会永远在一起吧。”

教室中就童话的结局，你一言我一语地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老师，”有个头发烫成大卷，梳着双马尾，一身粉色的女生兴奋地举手，“文中对于燕子的指代，用的都是代表男性的‘他’，王子和燕子相爱了，是不是作者同性取向的体现呢？”

“唔，”颜卿托着下巴思考着，“你看得很仔细呢。我没特别注意过这一点，因为很多对于动物的指代都会用代表男性的‘他’，比如《野性的呼唤》中的巴克，但考虑到王尔德本人的性取向，你这个说法还是有些可能的。”

“是吧？”女生一脸得意地跟身边的闺蜜交换了眼神。

“嗯，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这篇文章更多的在于对当时社会的抨击，仔细分析语言，有很多讽刺和挖苦在里面。如果感兴趣的话，推荐课下阅读他的《自深深处》，是王尔德在入狱之后写给曾经的男朋友的一封长信。”

“哇，好有勇气。大作家在监狱写出的情书吗？男朋友收到会不会哭啊，哈哈。”

“恐怕不会。入狱之后，环境非常恶劣，但是男朋友没有给王尔德带来过一丝问候。在那个时代，同性之间的爱情被看作是不伦的，王尔德和他的同性情人道格拉斯·波西的恋情被发现之后，被起诉最终入狱。”

“欸？没给王尔德写信？也没去看看他？？”

“没有。网上搜集到的资料，可以看到狱中的条件非常艰苦，入狱后王尔德也受尽磨难，但恐怕真正折磨他的，还是来自恋人的冷漠吧。开篇王尔德提到，‘在经历漫长无果的等待’，以及‘除了令人痛苦的消息外，我竟未收到你的一言片语’。”

“怎么能这样？”

颜卿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开口，“同性之间的恋情本就违背世俗，常理难容。其实抛开性别，异性恋能白首一生的又有多少呢？所以在我看来其实《快乐王子》还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幸福结局，爱过，在一起，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