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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蜂人:王晋康科幻小说精选1

作者:王晋康 | 分类:灵异 | 字数:16.1万

第30章 沙漠蚯蚓 (1)

书名:养蜂人:王晋康科幻小说精选1 作者:王晋康 字数:4538 更新时间:2024-10-12 09:21:07

科学这把双刃劍常常割裂科学家的人格。当他们穷其心智,终于撬开科技魔盒时,并不能完全确定盒中飞出的是希望,而不是明天的灾难。

五月的一天,一代科学大师、原“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国家工程”指挥长、72岁的钱石佛先生,在妻子蔡玉茹和儿子钱小石陪同下,来到北京市公安局正式报了案,他告发的犯罪嫌疑人是现任指挥长鲁郁。

鲁郁今年48岁,是钱先生的学生,也是钱先生十年前着力推荐的接班人。

从乌鲁木齐坐直升机出发,在空中俯瞰塔克-克拉大沙漠,你能真正地体会到现代科技的威力——恶之力。现代科技激发了温室效应,在中亚一带形成了更为干燥的局部气候,短短两百年间就使新疆的沙漠急剧扩大,使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克拉玛依沙漠连成一片,并取代撒哈拉成了世界沙漠之王。类似沙漠的形成,通常是大自然几百万年的工作量,而现在呢,即使把温室效应的孕育期也算上,满打满算不超过五百年时间。

从舷窗里放眼望去,视野中尽是绵亘无尽的沙丘,一派单调的土黄色。偶然可见一片枯死的胡杨林或一片残败的绿洲。沙漠的南部,即原属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区域,沙丘更为高大,方圆几百公里不见一丝绿色。这儿原有一条纵贯沙漠南北的公路,是20世纪末为开发塔中油田而建。公路两旁曾经有精心护理的防沙林,用水管滴灌,绿意盎然,在死气沉沉的土黄色上围了两条漂亮的绿腰带。但自从油田枯竭及沙漠扩大后,这条公路和防沙林带再没有人去维护。公路早被流沙吞噬,防沙林全都枯死,又被流沙半掩,只露下枯干的树尖。

直升机到了沙漠腹地。现代科技在这儿展示着另一种威力。前边沙丘的颜色截然不同,呈明亮的蓝黑色。蓝黑色区域有数千平方公里,总体上呈相当规则的圆形,边缘线非常整齐。直升机低飞时可以看出,这儿的沙丘并非通常的半月形(流动沙丘在风力作用下总是呈半月形),而是呈珊瑚礁那样复杂的结构,多是一些不规则的同心圆累积而成,高低参差,棱角分明,显然不再具有流动性。两位警官靠在打开的舱门上,聚精会神地往下看,朱警官问钱小石:

“呶,这就是‘沙漠蚯蚓’的功劳?”

“嗯,它们是我爸爸和鲁郁大哥一生的心血。不过,我爸爸历来强烈反对使用‘沙漠蚯蚓’这个名字,他说,这个名字把‘生命’和‘机器’弄混淆了。它们绝不是类似蚯蚓的生物,而是一种能自我复制的纳米机器。纳米机器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和生物已经很难严格区分,但绝对不能混为一谈。是否需要我讲一下纳米技术的发展?”

朱警官在公安大学上学时,自修有物理学学位,不过他仍笑着说:“请讲。”

早在1959年,著名科学家理查德?费因曼发表了一个题为“在底部还有很大空间”的演讲,指出,人类对物质世界的制造工艺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是以切削、分割、组装的方式来制造,那么,为什么不能从单个分子、原子“自下而上”进行组装?甚至可以设计出某种特殊的原子团,赋予它们类似DNA的功能,在有外来能量流的条件下,“自我建造”具有特定功能的身体,就像蚊子卵能自我建造一个微型航空器,蚕卵能自我建造一个吐丝机那样,而且能无限复制。

科学史上普遍认为,这次演讲象征着纳米技术的肇始。

又240年后,纳米技术获得真正的突破。一位年轻的天才,钱石佛,设计成功了一种硅基原子团,它可以吸收自然界的光能来作为自身的动力,吞食沙粒,在体内转化成单晶硅,并能形成某种善于捕捉光子的量子阱,在体表形成蓝黑色的可以减少反射的氮化硅薄膜。这些结构共同组成了高效的光电转换系统,效率可达45%以上。当然最关键的是:这种原子团具有自我复制功能,当身体长大到一定程度,就像绦虫那样分成几节,变成独立的个体(蚯蚓在特殊情况下也能这样繁殖)。它们的身体残骸则像珊瑚礁那样堆积,造成沙漠形态的大转换。转换后的“固态沙漠”仍然不适合绿色植物的生长,仍是绝对的生命禁区。但不要紧,这些蓝黑色残骸保存着它“活着”时吸收的全部光能,是高能态物质,可以收集起来,很方便地转化为电能。这样,改造后的沙漠就成了人类最大的能源基地,而且是干净的可再生能源。

用“蚯蚓”来做它的绰号并不合适,它的身体很小,一个只有1毫米长。但由于它强大的自然复制功能——不要忘了,它在自然界没有天敌,没有疾病!——它在短短30年内就覆盖并改造了7000平方公里的沙漠,按地球表面平均年光照总量5900MJ/m2计算,相当于6亿千瓦的巨型电厂!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得了“沙漠蚯蚓”这个褒称。蚯蚓也是改造大自然的功臣,远在人类开始耕耘土地之前,蚯蚓就默默地耕耘着地球的土壤,它们对环境的良性作用,没有哪种生物能比得上——除了人类,但人类的作用是善恶参半的。

两位警官兴致盎然地说,他们对“沙漠蚯蚓”早闻其名,但一直没机会目睹。等到达基地后,请钱先生尽快让他俩见见实物,正所谓“先睹为快”!钱小石笑着说:这没问题,太容易了。

前边就是基地。指挥部和研究所建在高大的沙丘之下,所以地面上除了有一块不大的停机坪外,和其他沙面没有什么区别。直升机停下,他们跳下来,踩在蓝黑色的沙沙作响的沙面上。钱小石弯腰顺手抓起一把沙子,举到两位警官眼前说:

“呶,这就是‘沙漠蚯蚓’。”他看到两位警官怀疑的目光,笑着肯定,“对,这可不是沙子,也不是它们的残骸,这就是它们。”

朱警官接过来,它们硬邦邦沉甸甸的,由于强烈的光照而触手灼热。颜色是蓝黑色,形状呈规则的长圆形,两头浑圆,与沙粒显然不同。单独个体的个头非常小,肉眼很难辨清它们的细部构造,比如看不清用来吞吃沙粒的口器,也感觉不到它们在“动”。女警官小李怀疑地问:

“这就是‘沙漠蚯蚓’?活的?”

钱小石笑着说:“对,要是按老百姓的说法,它是‘活’的。按我爸爸的说法是:这些微型机器目前都处于正常运转状态。”

李警官相当失望:“鼎鼎大名的‘沙漠蚯蚓’,原来就这么个尊容啊。难怪钱老不同意称它为生命,它的确算不上。依我看连机器也算不上,只能算是普通沙粒。”

地下建筑的大门打开了。一位女秘书迎过来,笑容可掬地说:欢迎欢迎!鲁总在办公室等你们。钱小石摇摇头,叹息道:

“让我爸这么一闹腾,我真没脸去见鲁郁大哥和大嫂。唉,躲不过的,硬着头皮上吧。”

7天前钱老报案时,就是这两个警官接待。钱老身体很硬朗,鹤发童颜,腰板挺得笔直,步伐坚实有力。这副身板儿是长年野外工作练出来的。说话也很流畅,没有老年人惯有的啰唆或打顿,口齿清晰,极富逻辑性。他沉痛地说:当年正是他推荐鲁郁继任这个国家工程的指挥长,这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说是犯罪也不为过——可是,当年的鲁郁确实是一个好苗子!忘我工作、专业精湛,为人厚道。谁能想到,这十年来,即自己退休这十年来,鲁郁完全变了!不是一般的蜕变,而是变成一个阴险的阴谋家,一个恶毒的破坏分子,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彻底毁灭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工程!当年,在他(钱石佛)任指挥长时,工程进展神速,经那些纳米机器“活化”过的沙漠区域飞速扩展。按那个速度,今天应该已经覆盖整个塔克-克拉大沙漠了。但这些年沙漠的活化已经大大放慢,甚至已经活化过的区域也染上了致命的“瘟疫”(只是借用生物学名词)。这种局面是鲁郁有意造成的。

面对这样严重的指控,朱警官非常严肃地听着,小李警官认真做着笔录。两位陪同的家属同样表情严肃,不时点着头。不过,朱警官也在偷偷端详着老人的头部,看能不能找出手术的痕迹。昨天钱夫人已经提前来过,告诉他们,钱老11年前,即临近退休时,患过脑瘤,做过开颅手术。手术后他的头盖骨并非原璧,其中嵌有人造材料,不过蒙在原来的头皮之下。朱警官最终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不由佩服医生的巧夺天工。

钱夫人昨天提前来警局,是来为警方打预防针——不要把她丈夫明天的报案当回事。她说,丈夫自从做了开颅手术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多疑、专横、偏执。现在他每天忙得很哪,兢兢业业,日夜焦劳,四处搜集鲁郁的“罪状”,这已经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她说她和儿子开始尽力劝过老头子,但丝毫不起作用,甚至起了反作用。现在他们只能顺着老头的想法来,比如,明天两人将一本正经地陪同他来报案。否则,如果连他俩也被老头视做异己,这就太可怜了——对老头儿来说太可怜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她难过地说:

“鲁郁那孩子,先是老头的学生,后来是助手,几乎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我对他完全了解。绝对是个好人,心地厚道,道德高尚,把我俩当爹娘对待。真没想到,老头现在非要跟他过不去,把他定性为阴谋家和罪犯!警官你们说说,罪犯搞破坏都得有作案动机吧,那鲁郁作为工程指挥长,为啥要破坏他自己毕生的心血?受敌国指使?没道理嘛。老头这样胡闹,真让我和儿子恨得牙痒。但没办法啊,他是个病人。你们可别看他外表正常,走路咚咚响,其实是个重病人。俺们只能哄着他,哄到他多咱闭眼为止。”她轻叹一声,“就怕我先闭眼,那时老头儿就更可怜啦。”

“你说塔克-克拉工程现在进展不顺利,出现了大片‘瘟疫’?”

“没错,是这样,但这绝不是鲁郁有意造成的,甚至——不是鲁郁造成的。警官,你懂我的意思吗?也许……”她斟酌着把这句话说完,“这才是老头的病根,但他是无意的,是以‘高尚’的动机来做这件丑恶的事。”

这段话比较晦涩,绕来绕去的,不像钱夫人快人快语的风格。做笔录的小李警官没听明白,抬头看了头头一眼。但朱警官马上明白了,因为钱夫人的眼睛说出了比话语更多的东西。她实际是说:也许,今天工程的病根是在丈夫当政时就种下的,到现在才发展成气候。丈夫在潜意识中想为自己开脱,因而把现任指挥长当成了替罪羊。当然,由于老人大脑有病,这种想法并不明确,而是埋在很深的潜意识之下,就像迁徙兴奋期的大雁或大马哈鱼会不由自主向着某个目的前进,但其实它们并没有清晰的意愿。

蔡玉茹看到朱警官在沉吟,知道自己对丈夫的“指控”同样过于离奇,不容易被外人接受。她狠狠心说:

“有件事我原不想让外人知道,但我想不该对警方隐瞒。你们可知道,老头子的病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吗?这几年他经常在深夜梦游,一个人反锁到书房里,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梦游能持续两三个小时,但白天问起他,他对夜里的活动一概不知。”她解释说,“是真的不知道,不是装的。因为有一天,白天,他非常恼火地质问我们,谁把他的个人笔记本电脑加了开机密码。我俩都说不知道,儿子帮他鼓捣一会儿,没打开,说明天找个电脑专家来破解。但到晚上,他在梦游中又反锁了书房门,我隔着窗户发现一件怪事:老头子打开电脑,非常顺溜地输进去密码,像往常那样在电脑前鼓捣起来,做得熟门熟路!我这才知道,那个密码肯定是他在梦游中自己设置的。”

“你是说,他只有在夜里,梦游状态下,才能回忆起密码,而白天就忘了?”

“对。匪夷所思吧?但我和儿子观察了很久,确实如此。医生说,老头子是非常严重的分裂人格症。白天,第一人格牢牢压制着第二人格。第二人格努力要突破压制,就在夜里表现为梦游。”

对丈夫做出如此尖锐的剖析,确实非常艰难,但她为了替鲁郁负责,不得不“家丑外扬”。朱警官钦佩这位大义的妇女,连连点头:

“阿姨,我懂你的意思。谢谢你,谢谢你的社会责任心。”

“朱警官,还有一点情况,我想应该让警方知情:关于老头要报案的事。我已经提前告知小鲁了,让他有点心理准备。唉,打电话给小鲁两口子说这些话时,我真脸红啊。小鲁两口儿倒是尽心尽意地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