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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回春

作者:百纳川 | 分类:现言 | 字数:11.4万

15.第三章 07

书名:妙手回春 作者:百纳川 字数:4318 更新时间:2024-11-25 22:48:29

妙手回春

第三章07

李春江一肚子委屈地回去住所, 打开那纸包一看,里面竟是件叠得异常整齐的白缎子内衫。他瞅着衫子,拎起它前前后后地看, 以为藏了书信在里面, 可什么都么有。他把衫子铺到床上, 重新打量它, 琢磨一会儿, 终于笑了,明白它是竹文青贴身穿过的,忙双手捧起它, 把它贴到心口,对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微笑着, 叹息着:“文青啊文青, 你可真是良医!治病治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春江赶去素心堂。孙掌柜正在门首张望, 一见他来,招呼着笑道:“我们东家一准儿算着您还得来!”他拽着李春江往屋里去,“东家说了,今儿个您自要是来了,就赶紧请您进去。”

“去哪儿?”李春江问。

孙掌柜笑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盼了那么些日子了, 还能是哪儿?我们这些明眼人都看明白了!”

闻言, 李春江红了脸, 赶紧埋下头, 却已到竹文青房门首。

自那天从李春江住所回来, 竹文青就决定遵守那约定。唯有这样,才能保住竹家声誉, 若让文君伤了心……至少比背叛家人强多了,不是?他想。忽而念起古时候,那些不能自主恋爱和婚姻的女子们,他直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其实和她们并没有两样。

一连十几天,都没得到李春江任何消息,竹文青以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认定了那个夜晚,就是一辈子的诀别。为此,竹文青有些悔恨,悔恨那天该多看一看李春江的睡脸。他捶着自己的心口,直想恸哭。忽然有个早晨,他去出诊,无意间发现,对面西医诊所的大玻璃窗里面,有个惆怅的身影,坐在那儿,向这边望过来。

他涌起一丝酸楚的甜密,动摇了。

……若就这样,永远地永远隔着这一条街遥望……从那以后,竹文青得空就去街上转一转,尽量放慢步子,以便让李春江看见自己。享受这目光的轻拂,他也借机会,偷偷瞥着对方。倒像是两个用暗号街头,而迟迟接不上头的地下党,至于暗号,他们两个,各自明白。

直到有一天,早先说了亲的曹家,派人送信来,说曹小姐要跟竹文青见上一面。冷水泼头,竹文青从天上坠回人世,几乎摔了个半死。他强迫自己死心,所以和曹小姐见面时,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好像真与曹小姐是天生一对,也尽一切可能地,让自己对曹小姐产生比对李春江更强烈的感觉。他更决定了,从今往后,决不能再见李春江,否则,他就真得谁都对不住了。

他不曾想,与曹小姐约会的一幕正被李春江看了去,更想不到,对方竟为此闹到他家里。他怕见他,便把自己锁进房里。李春江在门外低诉,他却在房里,不能自已地默默流泪。

许久,他都在房里,倾听李春江的独白:“咱们俩,就没个商量了么?”“从今往后,咱什么都不提,从头来过,还不行么?”“那是个什么约定?我都忘了,你怎么倒当真了呢?害我病重垂危……”“你就当我是个叫花子,可怜可怜我,舍我一句话?舍我一眼……”

每一次,李春江走了,他都要在房里,对着紧闭的房门,像是说给李春江听的一般,自言自语:“和你商量?咱们就两个人,怎能说服天底下所有的人?单单是你家,还有我家,就说得过去么?”“如果真能从头来过,我倒真不想这样认识你,哪怕和你打一辈子架……”“你怎么就不想想,我跟你患的,是同一种病呢?”“若说可怜,咱们俩到也是一样的……”“和你在一起,真是叫我害怕……”

“……可是见不到你,怎么更叫我害怕呢……”嘴唇颤抖,视线也模糊了。竹文青欲罢不能,几乎要冲出这房间、这个家,冲破这世间的种种束缚。他咬着嘴唇,从一柜里取出一件自己贴身穿过的内衫——这衫子,还是在李春江住所过夜那日穿过的,带着两个人的体温。他不曾洗它,小心翼翼地收在柜里。他捡一张干净白纸,把它包好,嘱咐孙掌柜,务必交给李春江。他把这作为邀请函,想:若他能够明白,来了,一定要告诉他……

门开着,竹文青一眼就望见李春江过来,心上一阵波澜起伏,恨不能即刻冲过去,拥抱住对方。可见孙掌柜在后面跟着,他只得淡定地说一句:“噢,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待李春江进来,他才闭紧房门,背靠了房门。

“要是说你妹妹的事,就什么都别说了。”李春江先开口,冷冷咽了这么一句,叫竹文青险些垂下泪来。竹文青忍一忍,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孙掌柜没把那包东西给你?”

“内衫?我看了。”

竹文青始终偏着头,不肯正视一眼与自己面对面的李春江:“倒、倒也没什么,就是想说……跟、跟你说……之前,是我不对,我也想了,其实……”他鼓励自己迎上李春江的视线,终于迎上了,“其实……其实我是想说……其实……”他不住地吞吐,到叫李春江紧张又焦急,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就在这会儿,叩门声突兀地响起:“东家?”是孙掌柜。

“什、什么事?”竹文青红了脸,一脸不甘,却是松一口气。听孙掌柜道:“铺子里有个要饭的,闹着要见您!”

“见我?”竹文青开了门,“看病的?”

孙掌柜摇摇头:“说认得您。”

“认得我?是谁?”

“他说见了您才肯说。”孙掌柜瞥一眼屋里的李春江。李春江正信手翻着书桌上摊开的一本线装书,竹文青也瞥了他一眼:“……李先生,那你等我一等?”

李春江抬眼盯了盯竹文青的侧影:“还是不了,我也走吧,要有什么话……”他捻着那旧书页,“咱们回头再说?”

“……好……”竹文青垂下了头,随孙掌柜往铺子里去。李春江也跟过来,临出房间时,趁人不备,把书桌上那本线装书藏进了怀里。

及到铺子,见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早大字坐在地上。

李春江匆匆扫了一眼那人,与竹文青告别,竹文青亲自送他到门口。他忽然顿住脚步,怔怔望了望街对面自己的铺子,回过头来,见竹文青还在,才微笑着,与对方说了句:“那咱们说好了,明天这会儿,大华剧院门口儿……”

竹文青一愣,随后点点头:“嗯,一定。”

那个花子模样的男人,也凑到门口,张望李春江。待李春江进了街对面的西医诊所,他忽然问竹文青:“我说少爷,这人跟咱家什么关系?”

“嘿?谁跟你是‘咱家’!”孙掌柜推搡那男人。那男人趔趄几步,坐了个屁蹲。竹文青赶紧扶起他:“不要紧吧?您是哪儿不舒服?”

男人一摆手:“怎么,您不认得我啦?咱小时候儿还上永定门外,一块儿掏过鸟窝呢?”竹文青诧异地打量他:“莫非……莫非你是阿瑞?”

“是喽!还是您记性好!”

头几年,大概三年前,阿瑞终于如愿地逃出家门,参军去了。他想借机混个一官半职,后半辈子也就能衣食无忧。军是参了,一旦去战场上真刀真枪地较量,他又怕了,索性做个逃兵,外头混一阵子,不但赔尽老底,还弄了个食不果腹。他一路乞讨,好容易回到北平的家,不想老妈不见了,问邻居才知,是回原来的主家做帮佣去了。

阿瑞还记得那主家姓竹,街上开了家药铺。他小时候还去竹家玩儿过,认得那家的老头儿和大少爷。凭借儿时记忆,他找到素心堂,却听说竹老头儿早就死了,现在的少东家,倒是个极好说话儿的人。

“既然老东家驾鹤西去了,就找小东家得了。”阿瑞跟铺子里管事的说——他还记得孙掌柜,只是孙掌柜不记得他了,“好像叫什么青吧?叫他来!”他说。

孙掌柜笑道:“你要看病,我给你看也是一样的,要是没钱,就算我们义诊了!”

阿瑞摇摇头:“不是看病。”一抖身上的烂衫,“还别瞧不上老子现在这德行!叫你东家出来!你们一准儿的拿我当大爷供着!”孙掌柜上上下下打量他,乐了,一拱手:“呦!还真恕我眼拙,敢问大名哪?”

“我不跟你说。”阿瑞摆摆手,“叫姓竹的来,老子只跟他说话!”

“得!那您等等儿?”孙掌柜小跑着往后头去。他晓得李春江在竹文青房里说话呢,也晓得李春江的心思。以前,他觉得李先生那该是和他们三姐一对儿,看两人似乎都有那意思似地,可谁知,弄了半天,李先生看上的,竟是他们东家。他只能感慨乾坤倒转、天地捉弄。他敛着气息,故意贴到门上听了听,只听见竹文青不断重复着“其实”。他焦急地等待下文,忽听竹文青道:“其实,我是想说……其实……”话又顿住了,那腔调,任谁都听得出,透着一种奇异的妩媚和娇羞。

孙掌柜心上一颤,他从未想过,一贯严厉的少东家,也会有着这种时候?生怕要出大事,他慌忙叩响房门。屋里倏地静了一会子,孙掌柜忙对着门板,压抑着声音道:“东家?”听见竹文青回话,他竟紧张起来,忙回,“铺子里有个要饭的,闹着要见您?”

竹文青开了门,孙掌柜与他说明,他才肯去前面看一看。

途中,孙掌柜不由得用余光,衔了一眼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的李春江。听着李春江与竹文青道别,孙掌柜在心里偷偷替竹文青惋惜:嘿!可千万别把我们家好端端一人儿给整进这圈儿里去!可别叫人戳我们脊梁骨!为此,他有些瞧不上李春江了。

“怎嘛?你是周妈那个儿子?”听竹文青叫花子“阿瑞”,孙掌柜瞪大了眼睛打量对方,诧异着。

阿瑞一抹脏乎乎的脸:“什么那个这个,我妈就我一个儿子,那还能错得了?”

“什么都别说了,快先进来吧!”竹文青笑着招呼,“你妈整天念叨你,回来就好!”

“不!不!”阿瑞一扯身上的破衣裳,“我说少爷,你也不想让我妈她老人见我这么落魄吧?”

“这…..”

“咳!东家!”孙掌柜从旁插嘴,“他这是要讹您件儿衣裳呢!”

阿瑞笑着找补:“新的。”

“这倒是应该的。”竹文青不多想,取来三枚大洋塞给阿瑞。阿瑞却只捡了一枚:“少爷,我得上澡堂子洗一洗,要么也穿不得新衣,就烦你亲自跑一趟了?”

不待竹文青答言,孙掌柜道:“这事儿还劳烦东家?”他极不耐烦地捡了剩下的两枚,转势要出铺子。

竹文青拉住他:“算了,还是我去。”

阿瑞笑嘻嘻朝竹文青一拱手:“有劳大少爷?回头,还烦您上街那头儿的四喜浴堂找我?”竹文青点点头,他才大摇大摆走了。

孙掌柜看他远了,忙拉着竹文青道:“东家,这么个痞子……”

竹文青摆摆手:“甭管怎么说,能活着回来就好,也叫周妈省一份心……”他果然去街上亲自给阿瑞挑了几套内衣、成衣,不知阿瑞喜欢新潮的西装还是传统的长衫,索性每种都来了一套,大包小包地拎去四喜堂。

阿瑞早就洗完澡,身上只裹一条白手巾,翘二郎腿在那里坐等,见竹文青进来,也不起身:“少爷呀,怎么这么慢?我这儿都要受风寒了!”

竹文青也不说话,把那一摞盒子交给阿瑞,仿佛他才是阿瑞家的下人。

阿瑞咧嘴笑了:“呵!还真不少买!得!谢了!”他每盒都拆开看,选一套西装穿了。竹文青替他收拾好剩下的衣服,二人出来浴场。

浏览街上的风景,阿瑞拍着竹文青的肩,笑说:“我说少爷,你总不能叫我空手儿去见老妈吧?您也真是的,才怎么不想着替我买些东西,孝敬孝敬她老人家?”

竹文青听罢,颇觉尴尬,笑道:“我怎么好替你做主?”他拎着那摞摞的盒子,腾出一只手,从袖里摸出钱来交给阿瑞,“这些衣裳我先替你拿回去,要买什么,你自己看着办?想着早些回来?”

“知道!知道!”阿瑞喜滋滋揣了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回到家,竹文青既叫孙掌柜背着周妈,偷偷收拾出一间房。可直等到快半夜,阿瑞才回来,手里却只拎了一小半包的,廉价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