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有一扇小窗是半掩的, 吹进一丝寒气。

他的酒醒了大半，双手重又掐住她的腰身，刚才那几十分钟, 他在掩耳盗铃, 他一直骗自己, 这个就是陈佳人, 回到他身边的陈佳人, 所以一直不敢低头哪怕看一眼。

然而再美的梦都会醒，他慢慢放开手，艳红的裙摆下, 白皙的小腹，在昏暗的灯光下, 一片无暇。

他的后背如被人猛击一拳, 果然是假的。颓然地跪在床边。

陈佳人小腹左侧有拇指大小一块粉红色的胎记, 他觉得很是可爱，从前总爱吻那一处, 还笑说，哪怕你改头换面，我都要凭着这个找到你。

他背过身来整理了自己的衣衫，立在床边，再次回身看床上时, 已换了一张冷脸。

床上的女人, 无力地靠在床头, 双眼紧闭, 合在一起的睫毛, 有弱弱的微光，颤抖的湿润的痕迹。她的脸色煞白, 如受了一场酷刑。含着肩，双手把掉落肘部的衣裙重又拉好，再拼命向下拉裙摆，遮住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

“舒服吗？”

话语间的戏谑与冷意惊得她睁开眼。

还是一样的人，只剩冷峻，之前深情脉脉的眉眼居然一扫而光，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衣衫齐整，只衬衫下摆微微的褶皱，记下方才发生过的不堪。西装挽在左臂弯，他右手叉腰，像在看一个玩物样地琢磨着靠在床头的她。

不能忍受这玩味的眼神，背对他坐在床边，想要起身，却觉得全身疼痛。强忍着，迈出小步，走到茶几边，蹲下身捡拾手机，双腿弯曲的一瞬，低低一声痛呼没能忍住。

他听到了，觉得好笑，却没有说话，视线全然被洁白床单上一朵嫣红吸引。喉头一哽，而后那么点儿讶异又被强行掩下，冷笑一声，“没想到啊，殷豪倒很绅士。”

话语间的森冷惊得佳人一个激灵，转过身来，也望到床单，眉心一颤，什么都没说出口。

她的鱼尾长裙开了两条长长的口子，几乎衣不蔽体，只能拿过蜷成一团的皮衣披上，遮盖满身狼狈。

她强撑着正了正色，走过容复身边，被他一把按在墙面，双肩被他的手钳住，浑身疼痛得早已麻木。索性抬头直视他，双眼还有点点泪花，却又没有了方才的恐惧——该夺的他已经夺了，还能如何？

“你是谁？”

“陈佳人。”

挣开他的手，一瘸一拐走出房间。

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传得很远。他听着她一步步走远，打了个电话：“带两个人去找箫弘安，想办法让他开口。”

垂下的手将手机丢在床上，而后自己慢慢在床沿坐下，点燃一支烟，昏暗灯光中，烟雾升腾，更显蒙昧。

瞥见床上如罂粟如玫瑰的一团，他想起好多年前，那一年的夏天，陈佳人高中毕业，而她也在那个夏天过十八周岁的生日。

远在布朗读书的他，从冬天和她分别，就在一天天地数日子，期盼暑假的到来。

终于，期末考试轰轰烈烈地结束，交了试卷，走出教室，掏出手机，就看到她给他的留言：分数已出，全市文科第三。

他顾不得对面已经是半夜，越洋电话打过去，听到她盈盈的声音，激动的心一瞬平静。陈佳人，从在青城的第一眼起，就有能让他心灵平静的力量。

他的机票是第二天上午，那个晚上，他在自己的别墅里又激动又不安，于是把住在隔壁的好友李沛然【注】请到家里来。

彼时李沛然正值热恋，每天蜜里调油似的，他旁观着就觉得甜得发腻，偏偏李沛然还不是个懂得收敛的人，丝毫不顾及独自一人的容复的感受，分外在他跟前现眼。

容复平时里没少揶揄李沛然，可到了这会儿，却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去请他。

两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人一瓶啤酒。

容复喝下半瓶，才开了口，却吞吞吐吐，不似平日利索，“想问问，第一次，有没什么注意点？”

李沛然悠然地喝了一口，眼都没有抬，“第一次干嘛？”

“就是，就是，第一次啊……”想到柔柔的陈佳人，他头脑一片热，仰头灌下剩下的半瓶，“还有什么第一次！”

李沛然差点把含在嘴里的啤酒吐出来，好容易咽下去，一步跨到他跟前，抓住Polo衫的领口，几乎把他从沙发上拎起来。

容复愣了，这是唱哪出？

李沛然突然哈哈大笑，“嘿！活捉纯情小处男一只。”说罢丢下他，自顾自地大笑一场。

“怎么着？我就守着她到现在了，怎么了！我乐意！”他绷着脸。

“不怎么，不怎么！”李沛然笑了好一阵，喘气的空档又戏谑道，“敢情你心心念念的姑娘，你连个边儿都没碰着？”又笑得仰在沙发上。

桃花眼微睐，有点不想搭理李沛然，“再心心念念，也得等她长大成人呐。”

李沛然本来好容易止住笑，见他一脸正色，又“噗”一声。一直到笑够了，才拍着他的肩，“看你这么情真意切，一定水到渠成，和你打了这么几年球，知道你腰腹力量好得很，对人家温柔点儿。”说着摆手就要出去。

他被笑话了这么一场，只得了这么句毫无营养的话，甚是不甘心，“你别走啊，还有什么经验分享？”

李沛然皱眉笑骂他，“这是动物本能，还学什么？再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路？我明儿一早还要出发去红杉国家公园，你请自便。”扬长而去。

容复独自坐在沙发上，白被嘲笑，什么也没学来，对李沛然又是气又是恼，之后就收拾收拾行李，闹了一场，也累了。

帮陈佳人过生日那天晚上，两人各自祈盼的一刻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来了。

李沛然的话似乎真有那么几分道理，拥抱接吻再到缠绵。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佳人微蹙的双眉，撅着的双唇，一瞬间眼中噙着的泪，而后便是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喘息，肌肤相亲的触感，漾在房间里轻微的汗味与沐浴露的清香。

指间的香烟燃掉一半，单手捂了脸，只想要她，才不要这个赝品，哪怕她落泪的眉眼和她那么相似，哪怕她的肌肤嫩得仿佛吹弹可破，哪怕她青涩得如同十几岁的少女，他都不要，不要！

起身，将被处子之血脏污的被单掀在地上。四年来，最大的一次希望，如同被吹圆的气球，终于在这个夜晚被戳破。

他走出房间，远处的宴会厅喧闹欢腾，庆祝他的订婚。

“你猜箫弘安在干什么？”手机那头连这场热闹都不肯来的专家，捣鼓到这会儿倒是很兴奋，不等容复回答，“他居然在用人脸识别技术，从员工库里找你呢！”

他冷笑一声，这赝品也有两把刷子，或者是箫弘安这个帮手厉害？不是想了解我吗？方才可算了解个透底。

“人脸识别技术？识别力有多强？”

“啧啧，很厉害，可以说是这方面最顶尖的，源图像这么模糊居然也能用。”

他心里有了点想法，箫弘安这把剑倒是磨得很利，那就借来用用。

吩咐完那头的专家，漠然浮上他冷峻的脸，慢慢踱回大厅，迎面而来的热浪让他后背冷汗岑岑，笑颜重回脸上，配上含情的桃花眼，殷柔重又捥上他的胳膊。

遥遥的，他看到殷豪颓然地挂了电话，靠在立柱边，满脸失望。这小子要是知道真相，怕要气炸了吧，他嘴角得意地上翘。

四年了，他没有碰过女人或是酒，一夜之间全破了戒，内心一片凄冷。

**

陈佳人着了凉，一早仍然赶到孤山路一号，帮着店员一齐开门。

她给自己做了一杯焦糖玛奇朵，加了两份糖，仍然觉得苦，只能捧在掌心捂手。面前笔记本电脑打开，金陵西郊殷氏的地块资料铺满整个屏幕。

金陵西郊有一块湿地，是十余种珍贵两栖动物的栖息地。殷氏地块将这湿地环绕其中。当初拍下时，地价创新高，不仅仅成为名噪一时的地王，更因为规划中阳台低头可见湿地，而被鼓吹为全东南乃至全国景观最佳住宅区。

然而以中央大学为首的几个大学生物学院的师生则纷纷抗议，因为根据殷氏的开发计划，将影响整个湿地的光照、湿度。两栖动物对于栖息地的环境非常敏感，此举将对湿地生物多样性产生难以估量的后果。

殷氏集团与环境保护者开展了拉锯战，截止目前，殷氏占了上风，然而环境保护者也逐步扩大影响力，越来越多的学者参与进对该湿地的考察、以及对于其对生物学重要性的重新评估。

佳人看着屏幕上一张张极其相似的“小青蛙”的图片，脑袋逐渐放空——她浑身都疼，吞咽时喉咙也火烧火燎的。

“叭叭”两声高音喇叭在门前响起，她抬起头，是辆警车。

乔康从车窗探出头来。

“乔警官辛苦了！”佳人走出店门，立在警车旁，双手交叉，握住围在肩上的羊毛斗篷，想要留住身上好容易攒起的热气。好在屋外阳光明媚，明明是正月初二，阳光倒是热烈，直射的地方，暖洋洋一片，反像仲春。

“为人民服务！”乔康扬起右手敬了个礼，从车门里出来，右手还提着个保温壶。

佳人有点意外，一向阳光又显大大咧咧的乔康，和那玫红的保温壶反差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