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康放下筷子, 撑着头打量她一下，“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 怎么会想到正月初三跑出来吃斋菜？”

佳人稍稍一滞, “因为我爸爸从前有这个习惯, 初三吃素一天, 也算对我那信佛的奶奶敬点儿心。”这种实话, 说出来也无妨

两人为着买单争执一会儿，乔康终究恭敬不如从命，两人笑着从包厢出来, 却和殷柔打了个照面。

她从隔壁大门半开的包厢走出，及腰长发披在身后, 微微低头在包中翻找东西, 一捋长发从肩头滑到胸前, 丝丝缕缕温温婉婉，一件白色的羊毛呢长大衣对折在臂弯。

陈佳人看到她的一瞬, 脑中是俯身的容复，近乎本能地退后一步，躲在乔康身后，远离殷柔身后的包厢，和里面可能走出的危险人物。

殷柔站在出去的走廊中, 乔康不得不停下脚步, 佳人紧张得攥紧拳头, 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那扇半开雕刻莲花的黄杨木大门背后, 是展半透的木雕屏风, 透过细细的缝隙看过去，也是间小包, 里头空空荡荡。

佳人瞟那房间的档口，殷柔倒是抬起头来，双颊酡红，一扫往日的横眉冷对，嘴角上钩，“佳人？”

佳人只得走出两步，“殷小姐。”

“嗬”，她微微一笑，想说什么，但转眼看到穿着警服的乔康，双眉微蹙，“你朋友？”

佳人只得介绍一番。

乔康是个外向人，“这就是传说里的殷小姐？”话语一向轻快，快速打量殷柔，就转而低头看佳人，双眼晶亮。

佳人面带窘意，乔康看她的目光，大概落在殷柔的眼里，像两人很相熟似的，但实际远没有那么熟络。殷柔对她充满戒备，不知会和殷豪说什么，总之不会是好话。

出乎意料的，她只微颔首“乔警官？前段时间抓了容修的就是你吧。”

乔康对其中的利害关系了然于胸，容修和殷柔，也算是他间接拆掉的婚事吧，虽然他一直不觉有所不妥，但见殷柔并非料想的趾高气扬，反倒柔弱模样，不禁气短，“我也是例行公事而已。”

殷柔嘴角又一弯，不再同他说什么，转向佳人，“殷豪这两天在公司还挺忙，可能没什么空找你？”

佳人这全然被金陵西郊的湿地，以及容复那苛刻的任务缠绕，都没有想起殷豪这档子事儿，经她一提才想起，“没有，大过年的公司还有事儿？我以为是在家里陪老人呢。”还想说什么，瞟一眼旁边的乔康，没有说出口。

殷柔双眼如秋水，盈盈光动，配上淡粉的唇膏和绯红的双颊，带着浮光湖面上亭亭一朵莲的清幽。

“这儿还有酒？”乔康略吃惊。

殷柔点点头，“素酒，僧人也可以喝的。”

乔康为着自己孤陋寡闻而吐了半截舌头，望向佳人。

“这儿交通可不方便，佳人，我能坐你的车吗？”她上前一步，脚步踉跄，佳人忙上前扶了一把。

“行。”

三人一同从青石游廊里走出，乔康比她俩慢半步，恰好边上一个大包开门，涌出来五六个人，乔康自然而然地展开双臂，虚虚地帮她俩挡了可能的冲撞。

到了停车场，佳人扶殷柔到副驾驶座，还帮她系好安全带。她这么冷淡的人，今天破天荒地喷了很浓烈的香水，佳人使劲嗅了嗅，像是经典款的微醺玫瑰。果然因为她喜欢玫瑰，订婚宴才选择了那么多的玫瑰花。

佳人微俯的身体稍滞，她真的很漂亮，不是浓墨重彩的美，而是清幽月光般，能躲过时光的利剑、沉淀富足生活带来的雍容。心头微酸。走回驾驶室。

“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个信息，不然不放心。”乔康倚在车窗边冲佳人吩咐。

“好嘞！”

殷柔靠在椅背上，也冲他招呼，“乔警官不上车？”

乔康冲身后指指，“我还有那家伙要开回局里。”

驶下山坡，正月初夜晚，月光虽不那么明亮，却带着冬日特有的皎洁，照得山林间格外清丽。

龙坞梅山一带，为了自古清幽的环境得以留存，特选了半明半昧的路灯，这会儿让人生出恍然隔世的错觉。

“你没开车？怎么来的呢？”

殷柔将长发捋到耳后，“下午在桂雨满陇附近。”她顿了顿，“喝了一下午的茶，看了看书，后来走过来的。”

“还有茶社开着？”这话声音很轻，是佳人自己犯的点儿嘀咕。桂雨满陇满是茶社，可现在一不是新茶上市、二不是金桂飘香，更何况正月初三，哪家茶社这么要做生意，可即使店家勤快，也没个客人吧。殷柔当真和别人那么不同。

“我不回去。”殷柔醉意更加明显，话语依旧软绵绵，拖着点软糯的尾音，突然拿出手机拨通个号码，“去你那儿。”

那头好像没说什么，电话很快挂了。

“去留下湿地别墅，去我未婚夫那儿。”

心脏被骤然一捏，而后放开，“好。”

殷柔不胜酒力，喃喃道，“你的长相，给我第一印象还挺好的。”不知是不是在和佳人说话，自顾自地闭上眼养神。

佳人的心惶恐无依，甚至想到给殷豪打电话直接送回白梅山庄去，却觉着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儿都不帮她，此后就真没有转寰余地了。

远远看得到交错的水道里，流萤般的月华。汽车驶入别墅区。当着未婚妻的面，他一定不敢造次。

“要下地库吗？”佳人指指门口的指示牌，“人车分离的？”

“那是给业主的，访客从右边的道开进去。”殷柔靠了会儿，醉意消了点儿，却更显无力慵懒。

佳人在殷柔的指引下缓速在花园别墅间穿行。因为殷柔的反应比平日慢了半拍，还走了几段弯路，甚至开过头，再往回倒了一栋。

开过的时候，佳人已经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门廊下走出，带着一贯的清冷。她的心砰砰直跳。

一点点倒回花园门口，他已经走出来。凄冷的月光照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更添冷峻。

佳人没敢抬头，只帮着殷柔解开安全带。他已经打开右侧车门，左手穿过殷柔肩下，搂住她的腰，将她办抱半搂出了车门。

“佳人，进来坐坐吧。”殷柔真的醉了，还在招呼她。

“不了，这就回去。”

他侧过脸，“谢谢！”阴冷生硬。

自始至终都没敢看他，掉过头来逃也似地开走。出去近一公里，才发觉自己瑟瑟发抖，忙将空调调高几度，又猛地停在路边，缓了十来分钟。

他上次出手相救，就是带回的这个别墅。他既然一早就识破了，何必装得那么彬彬有礼？床单上的鲜红，他戏谑的话语“舒服吗”，像个关不掉的视频，时时刻刻在她脑中跳动。猛拍几下方向盘，又上了路。

容复架着殷柔，站在花园里，目送佳人离开。

她倒是装得滴水不漏，明明上次凭着门牌号就找上门来道谢，这会儿像从来没来过似的，听着殷柔的，开过了再往回倒，心机深得很。

走出去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牙咬得咯咯直响，

她低眉顺眼甚至带着谦恭，不像从前瞪着双杏眼看他。看来尝着厉害也知道畏惧了，他在心底冷笑。

本是直接进楼梯旁的客房，看那张床时，脑中竟然出现一个毛衣牛仔裤的身体，娇柔妩媚。他一愣，走向隔壁的房间，把殷柔放好在床上。

冲外面招呼一个女佣进来，“帮她收拾收拾。”径自走向二楼的书房。

他坐在油蜡皮的老虎椅上，透过窗户望外面一望无垠的湿地，手机响起，是暹粒的调查员。

根据视频录到的环境，调查员找到了那条公路。其实也并不难找，因为暹粒国际机场出来也就那么一条大路。

沿途环境很简单，一侧稻田，另一侧是著名的洞里萨湖。

容复内心一揪，声音沉沉，“找潜水员，去湖底找。”

调查员有些迟疑，原因无他，作为东南亚母亲河——湄公河的一条分支，洞里萨湖范围及其广阔，且随着热带雨季旱季的交错，湖水涨落，水势很急。时隔四年，潜水员下去找什么呢？

“这段找不到，就往下游找。”要求明确简练，不容对方再想躲解释什么，无非不过是难找呀，很难找到。

找不到怕什么？他恰恰害怕找到，希望潜水员在那儿找一辈子，不要找到她的一根头发才好。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么多日子以来，没有她丝毫的音讯，他都是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的。比起不测，多少苦他都愿意替她承担，何况区区的相思之苦？四年，没有让想念变淡，反倒是刻进他的心里，随着心脏的挤压，进入他的血液，每时每刻，脑海总有那么个柔柔的人。

他闭上眼，去回想她抬起头望他的脸。这张脸在一千多个日夜里，逐渐模糊，却更深刻。今天他突然能够重新看清她的脸，然而，眉眼却都是那个赝品，那个可恶的赝品，无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