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作者:凤尾竹叶 | 分类:其他 | 字数:22.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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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傻妹
伴随着车轮碾过铁轨时 发出单调的“哐—哐—”声, 伴随着车厢的抖动, 一个肉呼呼圆滚滚的东西砸到了文昌德的大腿上, 他睁开眼一扭头看到一位年轻的妇女抱着一个洋娃娃似的孩子, 实际上那孩子不是抱着, 而是夹在她的左嘎吱窝里, 她的右臂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大提包, 此刻正用右手使劲的撑着座位的靠背, 艰难的想站起来, 一阵猛烈的晃动使她的脚底打滑, 鲜些歪倒, 在她的胳膊肘下, 孩子蹬着腿嚎哭起来, 文昌德赶紧站起扶住了她, 接下她手里的大包, 放到窗前的茶几上,拉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女人几乎是满含泪水向他道谢, 他连连说:“你坐吧, 我坐久了这腿都有些发麻了。”说着还两腿替换着活动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 抽出一支放在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上顿了顿, 对姑娘说:“我到车箱头上去抽支烟, 你看着点东西, 可别光顾看风景啊。” 打心里他是不想站在这儿, 让人家老觉着要感恩似的不自在。
姑娘打量着身旁的妇女, 小女孩坐在女人的怀里, 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还向上翘着, 很讨人喜欢。 此时她正悠闲地啃着手指头, 哈喇子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 她朝着小孩仰了仰脸, 把小孩的手拉了一下说: “啃手指头不卫生啊。” 女人把小孩的手拍了一下, 小孩的手指带着一串亮晶晶的口水从嘴里抽了出来, 妇人直接用小孩胸前的围嘴擦了擦她的手和嘴巴, 不好意思说: “唉, 有了孩子就邋遢了, 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干干净净的。”
姑娘想起口袋里还有一块糖就掏出来送给了小姑娘, 女人连说谢谢。 姑娘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想着女人怎么就有了孩子, 这小姑娘在她妈妈的肚子里是个什么样子, 她好像长了透视眼, 穿透了这女人的衣服, 看到了她在她妈妈肚子里的情形, 进而想像着这女人挺着肚子的模样,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在老家时街上的一个疯女子。
姥爷家住的那条街上, 有一排小杂货店, 那是她十一、二岁的时候, 常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 衣服不整, 披头散发, 挺着个肚子, 成天在小杂货店前溜达, 姥姥说:“你看到了吧, 她这就是叫男人抱了, 肚子就大了, 她本来就是个傻子, 连谁抱的都说不清, 据说有好几个, 她们家人就说等孩子生下来, 看像谁, 就把她嫁给谁。” 店家一般都会给上那疯女子几块糖或一点零食, 一是动了恻隐之心, 二则也是怕她老在门面前晃悠影响生意, 一帮不懂事的小孩跟在后头, 有的还扔石头, 姥姥见了, 总是吆喝那帮孩子:“这些小孩怎么从小就学得这么刁, 你们看她还不可怜, 还这么欺负她, 会遭老天报应的。”
这个场景经常在眼前晃, 姥姥也就常念叨:“你看到了吧, 这原来是个傻子,现在差不多成了疯子, 自己不知羞耻, 家里人也跟着皮厚了起来, 这要放在正常人家, 就是她自己不跳河, 她家里也得逼着她跳, 真是把祖宗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姥姥瞅瞅她, 觉得效果还是不明显, 于是又加重语气说:“阳阳啊,一个女孩子, 清白比什么都重要啊!你可千万不敢弄出这种事。”姥姥还真有领导的“范儿”, 给出命题随手还递上一把金钥匙, 她用一种极其轻松的口吻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是千万不能让男的挨着你。”
文昌德回到车厢的时候 对面靠窗坐位的乘客站起来, 从行李架上取行李, 他迅速帮他接住, 几个人从后面挤了上来, 手把着靠背想要从那人的身后挤进去, 不料这位乘客却说:“你们就别挤了, 他把座位让给了别人, 这个座位应该给他。” 文昌德连说谢谢。拉了一下抱孩子的妇女, 说:“你坐过来吧, 但姑娘却拉着女人对文昌德说:“你坐那儿吧, 我喜欢和这阿姨坐。” 文昌德求之不得, 靠窗舒服, 潜意识里也是不想再看“黑脑瓢”, 当然也有怕自己把持不住的一闪念。 原先想让女人坐过来是想到她带孩子坐在窗边比较方便, 现在既然姑娘这样安排, 那不赖我。
天渐渐黑了, 车厢里的灯一盏盏都亮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人们的千姿百态: 有把双臂交叉扒在茶几上, 把头埋在臂弯里的;有靠在座椅背上,不但睡着了还能发出轻轻的鼾声; 一位坐在靠边座位上的男子睡着了歪着身子, 车一晃差点溜到座位下面去。 斜前方一位中年男人, 在专注地读一本书, 是托尔斯泰的 《复活》? 是莎士比亚的人间悲喜剧《罗密欧与朱丽叶》? 当前最靠谱的应该是鲁迅的 《祥林嫂》 吧。甭管什么书一概看不清, 中年男子把眼镜卸下来用一块手帕擦着, 又把书凑得很近, 可能还是看不清, 他把书合了起来, 头歪在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伴着夜晚车窗外呼啸的风声, 姑娘脑袋侧靠着车厢, 双目紧闭, 长而密的睫毛就像轻软的窗帘, 掩盖起洁净的窗户。 他定定地欣赏着那轻软的窗帘。
慢慢地姑娘迷迷糊糊地趴在了茶几上, 她沉沉一觉, 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梦中许多人许多事错综交织, 却都是模糊的, 有姥爷家的大黑门, 门前的河, 许多人晃来晃去, 隐隐觉出身上暖暖的, 她以为又进了姥姥家, 但影影绰绰, 又像是回到了遥远的家, 开门的是母亲, 她看不清她的面孔, 但她还是努力地分辨着, 心里问自己:母亲是否真的期待我回来? 但依然看不清。 因为就是醒着,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也是迷离模糊着, 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 她对母亲的印象更多地停留在像片上, 但从小时那少得可怜的几次见面, 她也能感觉到母亲不喜欢自己。
不觉已是下半夜。 与他并排的过道那边, 是一对男女, 男人斜靠在窗边, 女人头枕在男人腿上, 沉沉地睡去, 文昌德开始活动心眼了: 他们是男女朋友? 是夫妻? 或者根本原先都不认识是在车上才偶遇的。 他忽然想到如果把那男人换成是我, 这姑娘会趴在我的腿上睡觉吗? 他摇摇头自嘲的说: 做梦。 天色渐亮, 车厢里开始有了生气, 文昌德站起来, 手拽着自己的雪花呢短大衣轻轻地往外抽, 他是在昨晚她睡着以后悄悄披在她身上的, 后来她睡觉时靠在车厢上, 大衣的一个前襟就被挤住了, 一只袖子也被压在了她胳臂下面, 他用一只手握着她压住衣袖的手腕, 轻轻地抬起, 另一只手提着衣领, 一用劲, 衣服抽出来了, 可她也醒了。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 看着文昌德, 问:“怎么啦?” “不怎么。” 说着他赶紧缩回了手, 把大衣往身上穿。
她怔怔地看着他, 还是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而且在梦里暖暖的, 而现在身上却冷飕飕的, 就没好气地说: “不怎么你把我弄醒干什么?” 文昌德本来想说我不过是想拿回我的大衣, 可那样一来就得说大衣是怎么跑到她身上的, 这无异于自己表功, 于是他决定换一个角度, 用戏谑的口气说: “傻妞, 起床了。” 声音不大, 她却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突然抬起头东张西望, 问:“到了?” “想得美。 还没过一半呢。” “这么慢, 这破车是怎么走的?”她揉着眼睛问。
看到她情绪不佳, 文昌德以为她一定是坐车久了烦躁, 于是打趣地说: “这车先是, ”他把右臂缩回到胸前, 五指伸开,四指并拢指尖冲前, 按着歌里“向前、向前、向前”的节拍, 唱着:“向北、向北、向北, ”同时手点冲式的向前移动, 就要碰到姑娘衣袖时, 他并拢的手指突然弯成90度, 说:“现在是, ”手又点冲式的向左移动, 唱着“向西、向西、向西, ” 然后他把手收回说:“前面就到郑州了。” 他原以为可博姑娘一笑, 没想到那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反倒板着脸说:“那你干什么?”她在“么”字后面来了个长长的大喘气, 这意味就有点异样。
“我干什么?” 本来只不过是自己一不小心而为之的事, 硬要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这文昌德又抱定了在那个年代人们崇尚的做好事不留名的信念, 这话还真就不好说了, 只好耸耸肩, 两手平摊说: “我没, 没干什么呀!” 可没干什么你拉人家的手? 想想不对, 于是灵机一动说: “我是叫你赶快去洗脸, 不然一会就没水了。” 其实这在此时此刻也是一句很实在也很实用的话。 “没水就不洗了。”她沮丧地说。 “一个女孩子, 蓬头垢面的像什么样。”一奔上这条思路他就有词了。
“我自个都不嫌你嫌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他打断了梦境让她失去了温暖, 还是总觉着他做了点什么而没好气地说。“因为你看不见自个, 而我看得见, 碍眼。”本来他还想说:女为悦已者容, 连这都不懂。 可是他咽回去了, 他怕她会骂他**。 “噢, 原来你这个人也挺自私, 怪不得你为我们争座, 恐怕也是为了你自己。” 姑娘此时已完全清醒了。 “有那个成份, 不想看到那个无赖, 没准那还是个小偷。”他用平淡的口气说。
“你这个人倒挺诚实。” “说不上, 只是没有必要在你面前掩饰自己。” “只可惜这样一来, 你在本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她把个“了”字拉了个长音, 好像真的要把那 “美好形象” 给 “了” 了出去, 说完就拿着洗漱用具往外走。 “不要美好, 只要记住在一趟火车上, 你曾经遇到过一个傻哥就行了。” 这句话文昌德不知是给她说的还是讲给自己听的, 只是此刻心里有些涩涩的。 看来那“美好形象”确已消失, 姑娘洗完脸回来, 就显得生分, 她侧身而坐, 专注地望着窗外。
文昌德看着她的侧影, 不知所措。 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 映在姑娘的脸上, 那白嫩的肌肤透着亮, 长长的睫毛、直挺的鼻梁和微微突出的嘴唇似镶上了一道金边, 那么美好, 片刻, 那睫毛和嘴唇抖动了一下, 渐渐那脸上泛上了依稀可见的红晕, 他意识到姑娘觉察到了他的目光, 这红晕就是一种青春的闪光, 感情的信号, 是被异性拨动了心弦的一种面部感应, 是传递情波的一种特殊语言。 一位文人说过: 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 所以这“红”代表的是一种羞色, 羞色朦胧、魅力无穷。 他就这么看着她。 此时的她, 不仅面有羞色, 而且两耳发烧, 那灵魂深处还在闹着革命, 她觉着自己真是经不住诱惑, 可见思想之肮脏, 自己都感到害怕, 于是她把原来放在小茶几上的一只胳臂抬起来, 用胳膊肘支在茶几上, 手捂住那羞色朦胧的半边脸。
他知道这是姑娘有意要切断他的目光, 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他想姑娘现在对他的印象不但不再美好, 而且可能已经划到了肮脏的界限里去了, 这令他有些尴尬, 赶紧将目光移向别处, 但却引起了坐在姑娘旁边的那位妇女的注意。 她冲着文昌德小声问:“对象?” 文昌德心头一热, 但立刻意识到会引来姑娘不可预测的激烈反应, 他急得又摆手又摇头。 “是妹妹?”这回妇人的声音大了一点。
他看妇人一眼, 又瞅瞅女孩, 用估计她听得着的声音说:“我倒没意见, 就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 他也意识到姑娘的误会, 却苦于无法解释, 正好用一种玩笑的口吻消除一下, 于是冲着姑娘问: “没意见吧?” 姑娘这回倒是转过了头, 冷眼看他一眼却丢下了两个字: “无聊!” 就又扭过头去看风景了。 看来这误会还真不小, 他心里直呼冤枉, 阴阳怪气地接茬说: “想想本人也真是无聊, 没事找事, 好在没有被人说成是无耻。” “我看离无耻也不远了。” 姑娘头也没回硬生生地顶了一句, 看来对一个居心不良的人她已经不屑一顾了。 对她的“不屑”, 他采取了更加“不屑”的态度, 也转身将头高高扬起扭向窗外。
“姑娘,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妇女沉不住气了, 她用手拍了拍姑娘的肩膀, 接着说:“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可不兴不知好歹, 什么叫‘离无耻也不远了’,这一夜我可是看着的, 人家小伙子可没动你一指头, 还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盖在你的身上,他自己冻得发抖。” 姑娘猛然想起了夜里身上的温暖和睁开眼时看到他穿大衣的情景, 翻然省悟, 自觉刚才的想法太过龌龊, 或者压根儿就是自己自作多情, 但她是个不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人, 顶多也就后撤一步, 她冲他嫣然一笑, 也想说一些道歉的话, 但说出来的却是:“这是真的?”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声, 脸上挂着不屑, 头依然扭向窗外, 说: “真的也好, 假的也罢, 这又有什么区别, 反正已经无耻了一回了!” 中年妇女笑了, 说:“刚才人家是不知道嘛, 不知不为过, 你就别再得理不饶人了。” “得理? 哼, 你问问她, 我有理吗?” 文昌德假装忿忿地说。 “对不起啦, 我这人是直肠子, 说话不会拐弯。” 姑娘讨好地说。 他挖苦道:“直肠子好呀, 基本上不便秘。” 姑娘扑哧笑了出来, 说:“恶心!” “咱俩还不知道谁恶心呢, 动不动就把别人想得那么龌龊!” 他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用余光扫她一眼。
“嘿嘿, 不就是给妹妹盖了件衣服嘛, 还真把自已个当活雷锋了。” 她调皮地冲他眨眨眼。 文昌德一阵惊喜, 然后假似认真地看着姑娘问: “愿意当我的妹妹了?” “你可不许胡思乱想哦! 我说的是那种妹妹, ”她用右手扬了一下,说:“而不是那种妹妹, ”说着右手来回地摇, 连头都波浪鼓似地摆着以助语言表达的一臂之力, 就这样好像觉着还是没说清, 又补充道:“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一定不能混淆哟!”
文昌德笑得差一点背过气去, 他当然知道她的意思, 可为了逗逗她, 问:“那到底不是哪种妹妹呢?” “不是, 不是, ”她有些结巴, 脸更红了, 然后她赶紧掉过头去, 用很快的声音说:“不是阿哥阿妹情意长的那种妹妹。” “哈哈哈……”文昌德大声笑了, 说:“咱俩还不知道是谁胡思乱想呢, 一个小屁孩, 思想还怪复杂的。” “这不叫复杂, 应该叫革命。” “什么事儿都革命不革命的, 赶明日个萝卜白菜你也给分分革命不革命。”
“你这是什么态度?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更何况认哥哥这样的事那能站错了队。” “说得跟真的似的, 也就这么一天半天的事, 下了车就下岗了, 还劳你费那个神, 我看你还是省省吧。”文昌德说得有点伤感, 不过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说:“认你这个妹妹也就等于认了个麻烦, 还自我感觉那么好。” “嫌麻烦? 那现在就下岗。” 姑娘的话引得邻座的人一片笑声, 文昌德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