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昭炯。

这位医家魁首，兵家一代顶尖高手身死的瞬间，远在数千里外的北凉王府中，一道突如其来的碎裂声，遽然在药王府大殿响起。

砰！

站在殿中央原本聚在一团、皆是沉默不语的一众执事猛然回头，眼神顿时一呆。

只见不远处的供案上，其上摆放着的一块玉牌，没有丝毫征兆地竟从中断开成两截。晶莹剔透的翠绿碧玉，随之砸落在地上。

管事心中咯噔一声，快步奔上前去，连忙将玉牌捡起，捧在掌心。

“怎么回事？”

陈念久一眼便看到了玉牌上清晰写着的“姚仙之”三字，即便眼下已经一分为二，依旧能够辨认出来。事实上，半月前他初回王府中，带着姑姑洛竹韵到这药王府求医时，也早早地察觉到了。

“此乃神位牌。”

管事面色殷红如血，回过头看向陈念久道，“中四境界，脱胎、换骨、神罚、龙门，修士一旦迈入神罚之境，即可将自身一缕心血取出，与玉牌合而为一。

如此，一旦日后踏上龙门，玉牌可冲天而起，直上九霄，为修士汲取圣人气运。大道者，与天地争造化，一旦累积下这足够圣人气运，便有可能踏入那至高无上的上五境。但若是……”

管事双眼通红，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陈念久身形一僵，颤声道：“神位牌断，难道……”

“……是。”

管事艰难点了点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这位与姚府君携手三十年亦徒亦友的中年人，声音已经沙哑，“当修士心血与玉牌合而为一之时，神位牌亦与修士性命息息相关。

九公子，你的判断是对的，看来府君的确在蜀郡遭受了伏击……以他的修为，当世之中能杀他的人并不多，或许真是玄冥宗倾巢而动，乘府君不备围攻于他……

府君眼下，必已身死。”

陈念久身形晃了晃，“还是慢了一步。”

他猛然回神，径直转身，朝着殿外而去。

管事在身后问道：“九公子欲往何处去？”

“……”

陈念久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就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分外沉重。跨出正殿大门的最后一刻，他略微偏过头，沉声道，“若姚府君真的死了，他的尸身，我一定会带回来。”

管事摇了摇头，痛苦道，“九公子，姚府君乃我药王府魁首，此事我等责无旁贷。今夜，老夫便会带上所有人，千里奔赶蜀郡，无论付出何等代价，九死无悔。”

陈念久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仰起头看着殿外的夜幕苍穹，他深吸了口气，眼神微微扭曲：

“姚府君，十六年前，母亲蒙您大恩，魂魄不使被那用出‘拘灵法’之人捕了去；半月前姑姑洛竹韵，又得您施针搭救，得以存活；我陈念久一身重伤，亦是因您方才化解。

小子欠了您三条命，如今看来，或许是还不上了。但有些事，死去的人没法做，便由活着的人代您去做便是。”

陈念久抬起双手，使劲揉了揉有些僵硬发麻的脸，眼中掠过一抹坚毅之色，转身直奔王府西北方向而去。

……

……

这一夜，陈念久二入藏书楼。

入得楼中，片刻也不曾停留，踏入一层，迈向二层，径直朝着王府中过往从无一人胆敢擅入的三楼而去。看着九层台阶之上的那扇古朴大门，仅是瞧上一眼，都能从其中感知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沉重威压。

“若此前感知没错的话，这藏书楼第三层中，一定坐镇着隐藏在北凉王府的绝顶高手。若非如此，哪怕这藏书楼外界有阵法庇护，也绝不至于十六年来，竟从无一个外界的江湖高手闯进去。

而父亲常年镇守云剑关，鲜少回府，但他当年立下的第一家规，仍旧执行不怠，无人胆敢违背。以萧绰的胆略，若说是没人从旁钳制，她又怎可能不敢在府中对我出手？”

一念至此，陈念久垂手而立，凝视着台阶上的古朴大门，朗声道，“小子陈念久，求入藏书楼第三层。”

言语落定后，久久的安静，并无任何回应。

但陈念久却突然发现，面前的九层台阶上，倏然间光芒大作，一息之间竟幻化出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九种颜色。

与此同时，他的耳边终于有一道温和嗓音缓缓响起：

“想要入楼，踏上此阶便是。”

陈念久心神一震，猛然抬头道：“多谢。”

……

……

九层台阶，便是九重幻象。

其第一层，当脚掌甫一落于其上之时，陈念久立时间便感到如坠岩浆池中。

猩红岩浆在脚下缓缓流动，不过瞬间，他脚底鞋袜已被焚烧成灰烬。而两只脚掌，更在顷刻形销骨立。

极致的痛楚，令人惊惧的己身惨状，无论换作何等强大的修士，都极难承受。

但陈念久凝闭双目，浑然不觉。

比这更为剧烈的痛苦，更为可怕的事情，他都已承受了数年之久，早已锤炼出磨不破、折不弯、砍不断、锤不烂的意志。

既如此，如何还会在意这些？

陈念久直接朝前踏出一步。

————

第二层台阶。

美人如玉，佳人在怀。

芙蓉帐暖之间，一具具姣好躯体，一个个国色天香的精致美人儿，轻咬薄唇，眉眼含春。

床帷旖旎，纤手乱动。

陈念久意乱神迷不过三息，紧咬舌尖，西域路上一应之事尽入脑中。

他微微一笑，睁开双眼，眼神寂静如时空陨灭。

美女佳人，皆成枯骨。

他连跨三阶。

————

第五层台阶。

青石为盘，碧玉为子。

竹林之间，盘膝端坐两位执棋之人。

行迹怪诞，言语非常。

一人问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一人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二人同时看向陈念久，齐声问道：“你以为如何？”

陈念久沉思半晌，提起木剑重重斩下，青石棋盘一分为二。

二人面色大骇，沉声喝道：“竖子焉敢！”

陈念久冷笑：“君子报仇，只争朝夕。”

————

陈念久睁开眼睛。

幻象尽散，脚下所立，依旧站在远处。

面前九层台阶上的光芒，悉数敛没，像是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般。

这时，那扇古朴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与此前截然不同的冰冷嗓音从中传出：

“佛门拴心猿，道门斩三尸，儒家养浩气，兵家炼古阵，武夫淬体魄……倒是许久不曾见过这般兼修二种的修士了。”

陈念久微微一怔。

只听那声音接着说道：“九公子，九重幻象你已破其三，按照王爷当年所立下的规矩，你当有资格进入三层藏书楼。”

很奇怪，这声音明明是从那门内远远传来，可却像是在耳边响起的一般。

陈念久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凝重，一撩衣袍下摆，迈过九层台阶，进入门中。

……

……

三层藏书阁，空荡荡一片。

只有在临窗角落里，有两位相貌几尽完全相同的老者，正盘膝坐在蒲团上。

其中一个身穿白袍的老者，笑意温醇地看向这边，轻声问道，“九公子，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这说话之人，慈眉善目，两缕尺长雪眉垂在两侧，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而坐在他身旁的另外一人，则是一身黑衣，面露煞气，在其面上，有一道狰狞疤痕几乎贯穿整张脸。

两人虽是坐立不动，却给陈念久一众如渊渟岳峙的沉稳感觉。

仿佛只要有他们在，偌大北凉王府，便是出了天大乱子，也决计动摇不了陈氏一族的根基。

“这二人，想来便是北凉王府中最顶尖的高手了吧。”

陈念久心中暗道了一句，旋即拱手抱拳，躬身揖礼道：“小子陈念久，见过二位前辈。今夜冒昧打扰，实为有事相求，还请莫怪。”

白袍老者笑道：“九公子所为的，该是要我二人帮你将姚府君的尸首，自蜀郡带回吧？”

“……”陈念久心中一惊。

此人好生了得，竟能一语道破自己此行目的。

姚府君的事，不过才只在发生半柱香前，他们竟第一时间便知道了。看来偌大凉王府，没什么事能够瞒得住他们。

想到这，陈念久点了点头，道：“正是此事。”

白袍老者笑道：“此地距离蜀郡，相隔二千里，以姚府君的脚力，也须半月时间方能抵达。那药王府一众执事，此时不是已经动身了？九公子何必做此无谓之举？”

陈念久道：“若是以快马疾驰，加上自身奔走，的确需要半月时间。但小子听闻，若是于两地之间开辟传送结界，当可大大缩短这个时间。”

白袍老者道：“九公子所言倒是不差，只是若要开辟传送结界，却是极难。若非如此，那姚府君何至于多此一举，还要奔行二千里至蜀郡，方能从那里的传送结界回真武山？”

陈念久点了点头：“打开两地传送结界，的确耗费时间，且代价极大。但小子想，或许二位前辈，应该掌握着北凉王府至凉、朔交界的传送门。”

白袍老者面色一僵，挑眉道：“九公子为何会如此想？”

陈念久道：“因为凉朔交界之地，距离父亲所在的云剑关，极近。”

“哈哈……”白袍老者咧嘴一笑，“九公子好深的心思，竟能够发现这一点。”

陈念久道：“父亲常年镇守边关，府中大小之事尽交予萧王妃代为掌控，但一府之中，事情极多，萧王妃便是手段再高明，又怎可能十六年间不出乱子？尤其是半年前，王府中工鸠、巧舌二位兄长身死。所以小子在想，父亲此后是否已有所防备，他与二位前辈之间，又是否存在某种媒介，可以让他快速知悉王府中一应大小之事呢？”

白袍老者脸上笑容愈发浓郁，“这话若是那些常年厮混庙堂、江湖惯了的老鸟说出来，老夫倒还可以想得通。可九公子年纪分明不大，且幼年时又曾受如今的凉王妃多重打压，不曾见过多少世面，却犹能有如此缜密的心思，真教老夫好生佩服。”

说到这，白袍老者眼中眸光一闪，由衷赞叹道，“看来若非西域三年光景中，不断有杀手刺客喂养拳招，砥砺你的心智，又有多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境蹂躏，还真打磨不出九公子这般有意思的小狐狸出来……

只是，要我帮你并不难，但九公子可以付出什么代价？”

陈念久道：“不知三式《通天符箓》，这个代价可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