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踏入太玄殿，分宾主落座，婢女很快重新换上崭新茶水。

萧王妃依旧坐在主位上，而定安公主姬霓裳，则坐于宾客席首位。

今日乃是北凉王府九公子的及冠大礼，陈氏一族作为东道主，有些礼数，自然不同往日。故而，即便姬霓裳代表着皇家身份，为天雍一朝的长公主殿下，亦不能坏了规矩。

至于凉州刺史宋长镜、朔州刺史方解空、扶风太守赵繇、酒泉太守韩胤等人，则依次落座。

陈念久走进大殿以后，与众人一一见礼，虽说十六年来，他尚是头一遭见得如此大的阵仗，可像是早已习以为常一般，言谈行止之间，滴水不漏，不曾留下任何容忍指摘的把柄。

姬霓裳漠然瞧着这一切，自刚才与他说过那几句话后，便再也不发一言。不过当姬霓裳见到符玺令韩叔叔跨入门槛之后，她正欲要起身，却被韩叔叔眼神制止。

自幼长大，姬霓裳其实很少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韩叔叔。

不过父皇曾经反复交代过，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着了他，必要以大礼行之，若不然，但凡让他知道稍有不敬处，必当严惩。

姬霓裳曾亲眼瞧见过，十余年前的某一日，当那个彼时尚未被确立为东宫太子的兄长，仅仅不过是在韩叔叔的面前，匆匆行礼便即折身离去，就被父皇罚跪在朝阳殿前一天一夜，吃足了苦头。自那时开始，姬霓裳就已深知，这位韩叔叔在父皇的心底，到底占据着何等分量。

姬霓裳突然心中一惊，脑海中不由得记起就在一月之前，发生在朝阳殿中的那场争执，彼时父皇与韩叔叔之间，差些因为某件事情而大打出手。

现在想来，韩叔叔不顾父皇拦阻，强行要入北凉，怕是这其中必有缘故。似乎，正与那个人有关。

一念至此，姬霓裳眸光一凝，再次看向那个一袭白袍、模样算不得有多英俊，但整个人举手投足之间，却给人以瀚海沉渊之感的陈念久。

而在这时，后者的声音，也随之在整座大殿中响起：“小子先行告退，一个时辰后，在王府之外，恭候诸位大驾。”

话音落下，陈念久径直转身离开，只给殿内众人留下一道孤傲背影。

“距离酉时，只剩下一个时辰了，那西北方向的府门之外，如今仍旧空荡荡一片。这位九公子到底是如何想的，他怎可能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凭空变出一座座楼阁，自行及冠礼？”

宋长镜等人俱是蹙眉，眼见那道白衣身影愈走愈远，种种疑惑也随之弥漫心间，而这其中，更夹杂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与期待。

端坐在主位上的萧王妃，如何不知众人所想，微微一笑，站起身道：“诸位，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现在，便一同前去瞧瞧如何？”

听到这个提议，众人纷纷点头，不过目光还是落在了宾客主席位的姬霓裳身上。到底是否前去，此事还得这位定安公主来决定。

“如此也好。”姬霓裳点了点头。向来心窍玲珑的她，自然不会拂了众人的心意。

……

……

北凉王府无数护卫尽皆倾巢而出。

作为藩王之子的及冠大礼，寻常百姓，自然是没有资格观瞧的，直接被远远隔绝在了外围。

人潮涌动之间，王府内共有四拨人流，齐齐朝着一处方向而去。

第一拨，以萧王妃、陈九渊为首的陈家之人，身后跟着陈切玉、陈神昭、陈圣婴三位公子，再往后，便是十二客卿，三府、六司、七处一应掌事。

第二拨，为定安公主姬霓裳，天雍符玺令韩恩，身后跟着五百余位自帝都天启城一路而来的玄衣甲士。

第三拨，乃是以宋长镜、方解空为首的北凉四州官员，除却刺史、太守、并幽二州使者外，还有随从护卫贴身跟着。

第四拨，则是以萧氏一族为首的北凉六大世家，各家族长站在最前，而一众富商巨贾，紧随其后。

四路人潮，不过片刻之间，便已抵达王府西北。

“这是……”

众人停驻脚步，不约而同地分别站立在东南西北四处方位，远远瞧着居中而立的陈念久。在他身旁，还站着以王药师为首的药王府一众执事。而在他们身后，一副巨大的冰晶棺材，清晰映入眼帘。

及冠之礼，冰晶棺材——如此诡谲的搭配，任是谁都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念久，你好大的胆子，今日是何日子，你竟敢将姚府君的尸身带到这里！”萧王妃一眼便识出了那副冰晶棺材的来历，尤其是棺中，姚府君的尸身此刻还明晃晃地躺在那里。

不知是用了何种手段，姚府君身死半月之久，他的尸身竟然没有半点腐烂的迹象。

眼见众人遽然而至，陈念久并不意外，只是平静道：“萧姨母，今日及冠礼，是我陈念久递上请帖，北凉王府上下，并未有任何准备。既如此，如何去做，怕还轮不到您插手吧？”

“……”这话一出，莫说是萧王妃等一众陈家之人，神色为之一滞，更连另外三拨人等，也同样感到震惊莫名。

看来果然不出所料，这位九公子，破天荒地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自行及冠礼，似乎真有要与北凉王府决裂之意。

萧王妃面容阴冷无比，心底却在冷笑，她猛然间抬起头来，凝声道：“好，既然你说今日这诸多宾客，皆是你九公子所请。那么本宫想问，距离酉时，已经不足一个时辰，你的及冠礼，到底该怎样开始？”

说到这，萧王妃一步朝前跨出，环顾四周，冷声道：“此间空荡一片，祭天之台、供奉之楼、成礼之殿、族比之场，实无一物。呵，你莫非是在戏弄诸位宾客？”

陈念久微垂眼帘，平静道：“萧姨母，酉时尚未开始，现在说这话，有些早了吧。”

“呵，九公子，就算时辰尚未到来，可也不过只剩下一个时辰而已。”

站在萧王妃之后的十二客卿中，那位扛纛之将冷笑着走上前来，看似好心地提醒道，“莫说是一个时辰，便算是给九公子您十日、百日，难道您还能建造出这一台、一楼、一殿、一场不成？”

“九公子，虽然不知您在作何打算，但小人可提醒您，今日之礼会，可并非仅是北凉王府的家事，更连公主殿下，韩恩先生，北凉四州的诸位大人，各大世家都一同前来。您若是故意耽搁时间，届时这份罪责，怕是您担待不起。”

陈念久冷冷一笑，正欲开口。

然而便在此时，一道声音突然传出：“谁说一个时辰，就建造不出这楼阁宫殿了？”

“！！！！”

此言一出，虽是轻微，但却无异于洪钟大吕，清晰地递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共同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姬霓裳一双清澈双眸，也不由得掠过一抹怔然之色，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身旁的韩叔叔。

说话之人，正是天雍符玺令，韩恩。

“……韩先生。”

眼见竟是这位与自家王爷齐名的大宗师在言语，扛纛之将的面色顿时一变，连忙拱手道，“不知韩先生有何指教？”

韩恩淡淡瞥了他一眼，“区区一个军中退下来的边关老卒，能有何见识，你的眼界实在狭隘。”

“……”

扛纛之将的鬓角之间，顿时冷汗迭出，仅是被这位大宗师随意看了一眼，竟让他有种如颈悬利刃的危机感，哪里敢争辩半句。

“韩先生的意思是，这短短一个时辰，莫非真有何奇人异士，能够凭空造出一座楼阁宫殿？”这时，宋长镜的声音突然传来，让扛纛之将登时从刀山火海中挣脱出来。

“正是。”

韩恩点了点头，平静道：“诸位难道忘了，在昔日大炎未曾一统天下，世间犹是那个战火纷飞的乱世时，曾有一庞大家族，‘锦衣夜行游走于十六国之间’，以雷霆手段掠过诸国财富。”

宋长镜面色一凛，突然想到了什么，“韩先生所指的，莫非是谋国巨商——裴家？”

“不错。”韩恩道，“当年大炎之所以问鼎天下，其间少不得这裴家的鼎力资助。姜离陛下也曾说过，‘下商谋财，中商谋势，上商谋国’，昔日祸乱中原的一十六国，每一个背后，皆有这裴家的影子。”

说到这里，韩恩微微一顿，眸光中掠过一抹怔忡之色，继续说道：“裴家经营多年，巨商之名早已传遍天下……国家若要长治久安，无外乎四字：国富、民强。这国富，便是钱财……而裴家富甲天下，昔日十六国之间钱财的最大流通途径，正是裴家的商道。”

“老夫明白了。”宋长镜心中瞬间通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传闻谋国巨商裴家之下，有一奇异势力，为天匠‘公输筹’所率。这一势力中，囊括天下间能人异士、顶尖匠人，比之最擅机关术的墨家，犹要胜出一筹。而当年十六国的宫殿，便是这些人所建造而成。更有传闻，他们能一夜之间，平地起高楼，‘广厦千万，不过倏忽之间’……韩先生所指的，应该就是他们吧？”

“不错。”韩恩点头道，“宋大人果然见多识广。”

“岂敢。”

宋长镜惭愧道，“若非韩先生提醒，老夫还真想不到尚有一个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