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位上，随着裴宝藏的这句话音落下，众人立时间反应过来。尤其是北凉王府的十二位客卿，更是如拨云见日，双眼瞬间清明。

他们原本还满心狐疑，那个被他们亲眼所见，曾因入得墟宫境而骤然引发天地异象的五公子，为何会在眼下的战局中变得如此狼狈，百思不得其解，但此刻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

这位裴家少主说的没错，今日这场陈氏一族的同辈族比，既有那张“生死契”存在，就意味着此间争端，可绝非寻常的“小孩过家家”，而是要分生死的。既如此，那这场间二人，势必要穷极浑身解数，无论用出何等手段，唯一所求的，就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可笑五公子到现在都没察觉到这一点，反倒想慢刀子割肉，一点点将那九公子逼入窘境，以此一雪此前太玄殿中结下的梁子。他杂念太多，正是因为存在这种幼稚想法，结果反倒将他自己置于险境。

十二客卿都是从北境边关退下来的百战老卒，他们清楚真正的战场到底是何模样，五公子今日这番作态，若是放在云剑关外尔虞我诈的厮杀中，哪怕他修为再高，都决计是死的最快的。

至于九公子陈念久，他才最像是那更擅长于战场厮杀的老鸟儿。

争夺先机后，纤毫必争，市侩的紧，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活得长久。

只是这个道理，听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却当真艰难，若非真正见惯了战场中尸山血海的惨怖杀戮，又好不容易从绝境中苟活下来，绝不可能如此。

十二客卿不由得想到西域三年的负笈游学，目光一凝，顿时反应过来，今时今日的陈念久，似乎是萧王妃一手造就的。

“觉得如何？”一袭红衣蟒袍的大宗师韩恩，突然淡漠瞥了身旁的姬霓裳一眼，笑着出声问道。

姬霓裳微微挑眉，视线从族比之场上缓缓收回，沉默了片刻后，点头道：“心性、算计、捕捉契机，都算得上是顶尖的了。尤其那一番看似无理手的乱拳，虽然难看了些，但不可否认，的确有效。可以说，从陈神昭决意与他动手，且怀着自视甚高的心思开始，便注定会有此下场。”

韩恩微微一笑，“就这些？”

姬霓裳摇了摇头，“有一点我想不通。”

韩恩道：“说说看。”

姬霓裳再次看了一眼族比之场上的两道身影，蹙眉道：“半柱香的时辰里，接连挥出三千余拳，不可否认，这陈念久的确有些本事。但他的对手却也未免太无用了些，适才我观那陈神昭的气息，已经迈入墟宫境，根基虽然算不得多牢固，但至少也有些许气象了。既如此，哪怕他打一开始便失去先机，也不该被人砸了那么多拳，才勉强做出应对……事情不该如此简单，韩叔叔，难道这其中，还有些我不曾瞧出来的玄机？”

“能意识到这一点，倒还算不错。”韩恩看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抹赞许之色，“看来这些年虽被你父皇宠上了天，还不至于让你养成‘眼高于顶’的性子。”

姬霓裳轻声一笑。

作为天雍一朝身份地位极是尊贵的长公主，即便平日里听惯了奉承之词，一向养尊处优。可在韩叔叔的面前，她却能很好地转换自己的心态。

作为与父皇并驾齐驱的大宗师，连这座天下，都是他们亲手打下来的。既如此，自己所谓的身份、地位、“定安公主”的名头，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姬霓裳对此早有觉悟。

“其实此事，倒也怪不得那陈神昭。”韩恩沉默片刻，摇晃着手中的大红酒葫芦，低声道，“他的反应并不慢，应对也不曾出过什么大差错，甚至若你与他相同境界，易地而处对上陈念久，未必能够做得更好。”

“可也正是因为他的应对，太过中规中矩，反倒让他忽视了许多东西。”韩恩声音一顿，突然看了眼另一张桌上的那个蓝衣道袍的小道士，轻声道，“儒家一脉修士销声匿迹多年，如今这世上，已经很难再遇到了……但那个道号‘不聪’小道士，虽是道门圣人的高徒，却也能勉强算作半个儒家门生。至于陈念久，他才是真正地继承了儒家一脉的绝学。”

闻听此言，姬霓裳眸光一凝，心底深处瞬间泛起一丝波澜。

他，竟是儒家修士？

“当今天下，儒、释、道、兵、武修行五脉，一旦跨入神藏境，便可借助功法衍生真气，且能在此间，为其丹田内真气加以属性。”韩恩微微一笑，挑眉道，“比如你那父皇，一身真气都用在了防御上，我曾笑他苦修三十年，不过是在将真气属性，打造成一副无坚不摧的‘王八盖子乌龟壳’罢了，但不可否认，他的真气的确有些门道。甚至可以说，有此真气在，他足以当得起‘铜头铁骨百战无伤’这八字。”

“至于陈庆之，八极玄紫之气，属性在于切割，天地万物，无不可断。与你父皇倒算是矛盾之争了，孰强孰弱，他们又不曾打过，老夫也不知晓到底谁才技高一筹。”

姬霓裳听到这些，顿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后，突然问道：“那儒家的真气，又是何种属性？”

“霸道！”

韩恩抬起头，看向远处那一袭白衣身影，笑道，“适才他饮酒二坛，明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实则暗地里，却早已将儒家真气在体内经脉中反复游走。那陈神昭并不曾见识过儒家修士，更没有与这一脉修士交手的经验。所以，从他踏入族比之场的那一刻开始，便已入彀中。”

“难道说……”姬霓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声道，“儒家真气霸道的真正所在，就是在潜移默化中，压制敌手的反应与意识？”

韩恩点了点头，笑道：“不错。”

姬霓裳面色不禁有些凝重，恍然悟道：“原来如此，难怪那陈神昭的反应，竟会如此的慢，只是……”

她突然蹙眉道：“那陈念久凭借儒家真气，的确可以在甫一交手时出其不意，但这个过程中，他岂不是也暴露了自己境界不如人的事实？”

说到这，姬霓裳也抬起头看向族比之场，轻声道：“神藏之境的最大攻击距离，不过是在身前三尺，一旦逾越此距，每越过一尺，力量便会随之流泻一分。而即便体内真气再如何浑厚，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但墟宫之境，却可将自身战力，于身周一丈之内，皆使之位列十成巅峰，而若是动用本命物的话，更可确保这一丈之内，用出的一招一式，达到十二成威力都未尝不可。

那陈念久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从一开始，便选择贴身近战，纠缠不休。但他的对手，总会有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如此一来，陈念久届时又该如何应对？若我所料没错，再过十息，陈神昭必会察觉到这一点。”

“呵……”韩恩淡漠一笑。

“难道我说的不对？”姬霓裳微微一愣。

韩恩笑道：“你该庆幸，此时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你。”

姬霓裳面色一变。

韩恩道：“知道修士之间的捉对厮杀，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不待姬霓裳回答，他直接说道，“出其不意。同境界之争，甚至越阶而战，若想克敌制胜，就非得百般算计。谁算的多，谁就能站到最后。”

“当你以为敌人的境界，只是神藏的时候，若是他突然用出的手段，竟是墟宫。那时节，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姬霓裳眼神一抖，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失声道：“韩叔叔的意思，他已入墟宫？”

韩恩轻声一笑，再不多言。

姬霓裳哪里还不知，这不言，便意味着不否认。

陈念久，果真是墟宫境。

一念至此，姬霓裳心下瞬间一寒，思绪千回百转之间，陡然明悟，“原来他选择贴身近战，也不过是刻意为之，所为的，就是给陈神昭造成一个‘他只是神藏’的假象。如此一来……”

姬霓裳眼神紧紧盯住那个白袍身影，心念由波澜渐起，刹那之间化作江涛叠浪。

想不到，他竟然连我都瞒过了。

陈念久，你还真是个工于心计的小狐狸啊。

想到这，姬霓裳眼前一亮。

不可抑制的，她隐隐有些期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

……

族比之场上，陈念久拳势之快，动若雷霆，其方寸之间的反复抡拳夯砸，破空之声大作，让王府西北的这片空间，气流都随之紊乱起来。

但陈神昭的应对，相较于先前的第一轮攻势，已再没那么不堪。

符刀脱手，心随意动，虹光再次绽放开来，一息之间，笔直刺向陈念久的面门。

乘着后者侧头闪避的空档，关元气海之中，真气瞬间涌动而出。

刹那之间，一堵浑厚气墙，轰然撞击而出。

砰！

一声巨响，随即便与陈念久齐齐递出的双拳碰在一处。

宴席位上，众人目光所及，便见到陈念久的身形倒飞而出。

他身在半空，陡然一个急坠，砰然立定身形。

此刻，二人相距……

刚好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