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大炎长公主。

炎帝姜离唯一的女儿。

北凉王陈庆之的前王妃。

世间唯一上五境女子剑仙。

如此众多的身份，注定了这个遽然间自寒潭古涧中跃水而出的女子身影，偌大王府西北广场上的所有人，无人不识。

一时间，以宋长镜、方解空为首的北凉四州官员，眼神中皆是流露出浓浓的惊骇之色。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身死十年之久的姜乔，竟然会在今日，出现在这里。

“难道……”宋长镜紧盯着那个身形悬空的女子身影，突然想起此前就在成礼之殿中，陈家九公子曾提及到的诸如“拘灵法”、“吞噬三魂七魄”、“兵家阵法”、“封印寒潭古涧”等词汇。

毕竟是北凉官场上的执牛耳者，以宋长镜的智慧，将这些词逐一串连，对于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也能推测出十之七八。

“难道这位北凉前王妃，当年并非身染重病而死，实则这背后，另有隐情？”宋长镜突然紧蹙眉头，心中波澜四起。

而在他身旁，朔州刺史方解空，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的萧王妃。

“姜乔！”

从池塘中白衣女子现身的那一刻开始，萧王妃的眉尖，便狠狠蹙在一起，两眉之间的印堂处，更隐隐间泛起一抹紫气。

她竭力攥紧拳头，右眼的瞳子虽然看不出有何异常，但若是此刻能有人凑近上前细细打量的话，必会发现这粒右眼珠子，并无任何的灵动之气，反倒是透出一种死板的僵硬感。

而其中散发出的色泽，也绝非人眼该有的光芒。似乎……她这右眼早年间曾受过不轻的创伤，甚至，被人以外力生生抓瞎。

当下所见的，也不过只是以诸如“琉璃”、“明珠”等死物用以代替罢了。

萧王妃冷冷看着那道女子身影，左眼中闪烁出仇恨怨毒的光芒，她猛然间偏过头来，冷冷道，“你知道该如何做。”

“……”站在她身后、一袭宽大黑袍的董四劫顿时一愣，面露犹疑之色，道，“王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您……”

“本宫让你出手！”

董四劫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萧王妃强行打断。

“本宫修为当年何故被废？本宫这只右眼又被何人刺瞎？旁人不知这些，难道你董四劫也不清楚？”

萧王妃神情冷厉，言语之声中更透出一丝气急败坏，这让董四劫的心底不禁一沉。似乎没有想到，一向说话、行事滴水不漏的萧王妃，竟在那姜乔出现之后，所有的心思、城府，在这一刻都好像完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尤其是当着北凉四州官员、定安公主一行人的面……

她怎么会？

董四劫面色苍白，他原本有心要出声提醒，想让暴怒情绪中的萧王妃能够平静下来。然而……当他见到面前的萧王妃，突然抬起手臂死死捂住右眼，柔弱无骨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不住颤抖时，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本已死去多年的姜乔，根本就是萧王妃的梦魇、心魔……

一旦见着了她，那个‘论手腕，比筋骨，决谋略，当可蔑视世间一切须眉’，令他董四劫都心生敬佩、爱慕之心的奇女子，就完全消失不见了，绝美躯壳中留下的，就真的只成了一个被满满怨气所支配的寻常女人。

“自十年前开始，本宫便曾立下誓言，定教这姜乔连死后也不得安宁。”萧王妃声音颤抖，怨毒反问道，“怎么，难道你今日准备教本宫食言不成？”

“……”冗长的沉默，董四劫心底一片晦黯，涩声道，“属下…明白了。”

向来以萧王妃马首是瞻的他，主子既已下达命令，那么他又怎可能会去违背？

既不愿，也不忍。

想到这，董四劫重重叹息一声，面色忽地一凛。

他脚下在地面上轻轻一踏，却瞬间激射出一圈水花，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朝向那座小池塘飞掠而去。

“妄动者死！”

然而，就在董四劫身形刚刚掠起的刹那，一道冰冷声音，蓦然在众人耳边响起。

随之一股冰冷至极的寒气，仿佛来自地狱下的九幽黄泉一般，完全凝作实质。

咔！

漫天暴雨落在地面上的无数积水，顿时在一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疾结成冰块。

不止如此。

便连长空之中坠落而下的成千上万的雨线，也只在顷刻，完全定在半空。

积水、雨线凝结成冰发出的声响，就像是年久失修的破旧门框，无论关门开门都会发出的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十分刺耳，令人牙酸。

“！！！！”

身在半空的董四劫，挪移距离连一步都未曾拉开，整个人便被那缕寒气充荡全身。

风雨下一袭宽大黑袍、大袖飘摇的他，也瞬间便被一抹厚重的死亡阴影，彻底覆压住了。

董四劫面色一变，他几乎完全出于下意识地低下头，就瞧见一抹寒冰之气，竟从自己的双脚开始结冰，而后迅速扶摇而上，前后仅仅不到一个呼吸，便已来至胸前。

而后，他就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冰人。

董四劫的意识是清明的，但是他的整个身体，却完全被一层薄薄的冰层笼罩住。

他双眼顿时一凝，隔着冰块，就瞧见一袭红衣蟒袍的韩恩，正冷冷朝向这边望来。

显然，适才发生的一切，正是出自这位大宗师之手。

“你！”

眼见是他，心神随着姜乔出现而变得大为紊乱的萧王妃，脸色更是阴沉得厉害。

但她根本顾及不到这些，猛然间抬起头，望向将这座巨大广场上环立于四处的千百王府护卫，厉声喝道，“动手杀了姜乔！摧魂毁魄，在所不惜！”

韩恩重重拂袖，一步朝前踏出，冷声道：“老夫说过，今日妄动者死！谁敢？”

……

……

西北广场之上剑拔弩张，杀机凛然；

池塘这边，也蓦然间变故横生。

似乎果真应了适才不聪的论断之言，气海丹田中真气滴水不存，由此产生的后遗症，当真远非明面上所见到的那般简单。

真气损耗极大，的确可以通过功法运转再次汲取，然而若是一朝耗尽，则无异于一株结满果实的“神仙树”，被人狠心摘尽了，一点念想都不留下，那么来年的收成势必会受到影响，甚至伤及这株“神仙树”的本体精气神，使其气血耗尽、严重亏空，也未尝可知。

此刻的陈念久便是如此。

哪怕他吞下一粒“通天丸”，借其彻底压榨出体内所有潜能，使真气勉强恢复了至少三成，依旧改变不了。

这一点，仅从他一拳砸地，破开姚府君“八指囚笼阵”的最后一道封锁，便可见一斑。

这“八指囚笼阵”，早在数日之前便因王府后罩楼起火、烧成一片废墟而被破解大半，可即便面临这样的优势，当陈念久破解最后一道关隘时，依旧将三成真气完全耗尽了。明面看上去，这一拳耗费真气的数量极大，但实则最根本的原因，却是陈念久当下的气海丹田，已经深受损害。

如此，连带着内中衍生的真气，也变得有些不济事。

嗤。

数行鲜血，没有丝毫征兆地从他眼、耳、口、鼻中齐齐流淌出来。

陈念久仰起头看着半空中的女子，竭力想要站稳，可身躯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血肉经脉，四肢百骸，膻中气海，百般窍穴。

当下已随时处于崩溃边缘。

半空中的白衣女子看见这一幕，眼神中顿时流露出说不尽的悲伤之意，她急急地从长空中俯掠而下，来到眼前这个阔别了十年之久的孩子面前。

“阿久——”

白衣女子两只手想要捧起他的脑袋，然而，当她冰冷的掌心才触碰到孩子的脸庞上时，手掌却突然变得透明起来。

随之，连她整个人的身形，都渐渐开始变得虚幻。

姜乔痛苦地蹙起眉，她发现，自己根本就碰不到他。

她没法碰到自己的孩子。

“娘……”

终于见到了这个无数个日日夜夜，唯有在梦境中方能遇见的娘亲，陈念久泣不成声。

似乎所有的柔弱、悲伤、难过……在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陈念久很想告诉眼前的这个女子，娘，这些年，我好想你。可他话未说出口，嗓子却一阵发腥，胸腹内气血翻涌，一行血水，便再次逼到了喉咙上。

他只能紧咬牙关，生怕自己若是吐出了这口血，娘亲会为自己担心。

然而知子莫若母，姜乔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倔强的儿子，哪里不知道他当下的境况到底如何？可是……她已经是个死人，甚至已死去了十年之久。

她明明很想抱抱自己的孩子，可连这一点，她都无法做到。

阴间，阳间；

活人，死人；

两相望，触而不得。

泾渭分明。

姜乔猛地抬头，一眼便瞧见了远处那个正背对着自己，将无数北凉王府的护卫齐齐拦下、不得寸进的大宗师韩恩。

十六年了。

自当年父亲一人一剑战死怒炎城外开始，她与他，便再也未见了。

姜乔突然轻声喊道：“师兄。”

她的声音很是轻微，轻微到连她身边不过搁着咫尺距离的陈念久，都不曾听见。

然而，韩恩却听见了。

“……”

一时间，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宗师，当今天雍一朝身份地位最是尊崇的红衣蟒袍符玺令，身躯顿时为之一颤。

挺拔高大的身形，似乎正被一座沉重山岳结结实实地压在头顶，后背随之弯了下来。

这一刻，韩恩不只是眼眶通红。

他更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