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姜乔突然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有些记忆已经模糊，可有些，却仿佛早已刻在心底，任凭岁月时光如何消磨，都淡不去一丝痕迹。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她还习惯叫“爹爹”而并非父皇的时光里，那时爹爹刚刚带着家族中的许多长辈，打下了一座姓姜的天下后，就每日忙碌不停，不是在后殿中处理政务，就是在朝堂上与一帮文臣武将磨嘴。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爹爹陪伴自己的时间，就少了很多。

后来她慢慢长大，直到十三岁的时候，一日实在不开心父皇许久都不搭理自己，就趁着乳娘不注意，一个人悄悄奔向了那座名为“章台”的宫殿。

那时大殿内文武群臣，似乎是在议论着什么，提及到许多诸如“凤鸣岐山”、“烛龙死，五灵出”的言语，她听不真切，也不太懂。

只是清楚记得，当时大殿中的许多人，脸色都不好看，许多族中的叔伯长辈，那些原本对她格外慈爱宠溺的人，更是冰冷地说出“迟则生变，要杀当早杀”的话。

说得到底是什么，她根本不知道，但却着实被吓到了，扑通一声跌倒在殿内。

殿内众人听到声音，当时尽用一种冰冷的目光回头看向她，而坐在龙椅上的父皇瞧见自己，则慌忙奔向台阶，来到身前一把抱起自己。

那个时候，如受惊小兽一般的她，脑袋紧紧贴在父皇的脖颈下，身体有些发抖。

“小乔儿莫怕，爹爹在呢。”声音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候都温柔的父皇，轻轻拍着她的后脑勺，而后对着整个大殿中的所有人笑骂道，“你们这帮老家伙，若是吓坏了我家闺女，朕要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这句话一落下，小小年纪的她，就察觉到大殿中的肃杀氛围，瞬间缓和了许多。

而一众叔伯长辈，更是大笑着凑上前来，逗弄着她的脸蛋，哈哈笑道：“还别说，咱们大炎的这位长公主，真是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想到这些，姜乔无声一笑，那个时候，她是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对她实在太好不过了。

有一个一团和气的家，有一个温柔慈爱的父皇。

只是……

曾经那样的幸福，实在太短暂了，等到她反应过来，才蓦然察觉，原来她一生的福分，似乎都在那十三年里用尽了。

然而即便如此，父皇还是给了她十三年的无忧无虑，给了她十三年的被捧在心尖儿上的欢喜。

这些，足以让她在后来的至暗生命里，感到一丝丝的温暖。

可等到自己为人母，姜乔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孩子，竟没有那样的幸福。

他明明目光希冀、满心虔诚地想要伸手去打捞，可那些似乎太贵重奢侈了，自己的孩子……根本捞不起来。

做母亲的，总想要给自己的孩子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想要让他每天都拥有一些小快乐而甘愿付出一切。

可是……不过十六岁的他，却偏偏经历了常人几辈子都遇不上的生死事。

姜乔眼眶中的泪水越来越多，她抬起手轻轻放在眼前孩子的眉心，想要抚平那里的小疙瘩。

“娘……求求你……别离开我。”昏迷中的陈念久，突然带着哭腔地呼喊了一句。

他两手伸在半空，迫切地想要拥抱住什么。

可是，却在将要抱住身旁女子的后背时，直接穿透了过去。

姜乔的身影，愈发黯淡。

更多的微小尘埃，从她的身上剥离。

“阿久，娘对不起你，可娘真的很爱你。”

“你知道吗？娘其实真的很不喜欢你这样懂事，因为越是这样，娘就越难过，越觉得愧疚。”

“可娘又希望你能越来越懂事，以后的路，没人陪在你身边，你若不能坚强些，娘真得怕你撑不下去。”

“傻儿子，好好睡吧，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是个新的开始，好好活下去……以后若是难过了，或是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就闭上眼睛，你怀中的风儿，便是娘在为你祝福。”

冥冥中，仿佛正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拖着姜乔的魂魄，一点点飘向天际。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眶中滑落，落在地上孩子的脸庞上。

她的身影在这一刻，终于开始消失。

先是双足。

接着脚踝、双腿……

“师妹！”

一道急声呼喊，倏地在这片王府西北的巨大广场上响起。

原本寂静看向池塘这边的众人抬起头来，就见一袭红衣蟒袍的大宗师韩恩，突然发足狂奔而去，跃向半空，竭力想要拉住那个白衣女子的手。

可却扑了个空。

众人视线顿时凝定，不明所以地看着双眼中血泪横流，鼻涕泡糊了半张脸的韩恩，神情突然陷入癫狂，他发了疯一般地再次试图留下姜乔，但却一次次失败。

大宗师突如其来的举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而那句“师妹”二字，更是教他们面色立时一变，顷刻间便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实。

难道，这位天雍符玺令，位列四大宗师之一的韩先生，竟然是……

“传闻炎帝姜离一生只收过一个徒弟，此人除却唯有姜家血脉方能使出的‘焚怒八炎’外，尽得炎帝真传……不过老夫以为这终归只是传闻，毕竟当年怒炎城下的宗师一战，大炎覆灭在即，此人也始终未曾现身过。”

凉州刺史宋长镜眼神一抖，他不可思议地仰起头，旋即猛地背转过身，朝向定安公主看去，声音沙哑道：“公主殿下，难道这韩先生……便是那位炎帝姜离的徒弟？”

然而他见到的，却是姬霓裳同样错愕与震惊的眼神。

……

……

三魂七魄漂浮在半空、缓缓而散的姜乔低下头，看着那一袭红衣蟒袍的身影正在拼命运转真气，试图凝聚一方天地，将自己留于此间。

可即便如此，却依旧改变不了大量的魂魄尘埃从她身上流逝的事实。

“师兄，你这又是何必？”姜乔轻声一叹，柔声说道。

这句“何必”，指得并非是韩恩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执念，而是他竟在此刻，当着所有人的面叫了她一句“师妹”。

“师妹就是师妹，便是姬轩辕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韩恩声音颤抖，哑声道，“师妹，师兄这辈子最值得自傲的一件事，便是做了恩师的徒弟，做了你的师兄。”

说话间，一缕磅礴如海的浩瀚真气，源源不断自他丹田气海中席卷而出，一方硕大空间，完全自成一界，遽然而现。

上五境大宗师修为，最大的手段便在于“领域”二字，能够从天地之间，凿出一方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其内一切规则，时间流逝、时空运转、春荣秋枯、花开花落，尽为其所掌控。

可是，姜乔的身影，仍旧在消失。

“师兄，能在最后离开之前，听你说出这句话，师妹真的很开心。”姜乔无声一笑，柔声道，“但不用费力了，我已是个死人，这是天道命数，终归改变不了的。若非如此，这十六年来师兄你三次入北凉看我，又为何始终不愿破开那座兵家阵法呢？”

“……”

这句话，像是彻底击中了韩恩的死穴。他身躯蓦然一颤，整个人僵在半空。

十六年间，韩恩三入北凉。

第一次，是他亲自宣读那封要陈念久远走西域八千里的圣诏。半月后，他与三位血浮屠心照不宣地联手，后者杀入北凉王府，而他，则亲手斩杀了提前在西域路上埋伏的百余刺客。

第二次，是半年前入北凉，孤身一人连杀北凉王府百余位护卫高手，且摘去陈庆之二子“陈工鸠、陈巧舌”的脑袋，并留下一行血字，“再有妄动西域者，诛杀勿论”。

而第三次，则是在七日之前。

这三次，韩恩本有无数机会，能够打碎那座名为“八指囚笼”的兵家阵法。可每一次，韩恩都放弃了。

他很清楚，破阵虽易，但是自己这位师妹的三魂七魄，却也要就此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了。

他不忍、不愿，更是不敢。

而这一切即便要做，也不该是他。

只能是师妹的儿子。

“昨日之日不可留，往者已矣。”姜乔微笑道，“师兄，莫再执念了。师妹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瞧见阿久和师兄你，已经没有遗憾了。”

“但日后若有可能，还请师兄……替我……守护他一次。”

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池塘边上的陈念久，姜乔的身影，彻底烟消云散。

无数的尘埃沙粒，高高扬起，飞向了遥远的天际。

……

……

旭日东升，煌煌焃焃。

一抹璀璨红光，蓦然自遥远的东方地平线升起，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韩恩的脸庞。

他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但一个沉重的承诺，却在他的心底许下。

“好。”韩恩点头道。

（ps：剑斩气运的那一章，谢必安、范无救并不知道韩恩是姜乔的师兄、姜离的徒弟。出现了逻辑错误，已经修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