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教堂安静地躺在一片青草地上，周围种满墓碑。夕阳已落，天色渐暗，城堡影影绰绰地悬于荆棘园的最高点，就像魔幻故事中的吸血鬼老巢。她跟随安格斯来到最高的那座墓碑前。是曾祖父的墓碑。卡奈家的家训刻在最上面——遵守、秩序、永恒。接下来是他的生平简介和墓志铭。最后是他过世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世界将遗忘我，我也将遗忘整个世界，但我的亲友们，请不要悲伤，请不要哭泣，因为生老病死，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今天并不是度卡因·卡奈的祭日，芬格里特不懂，安格斯带她来这里做什么。来之前，安格斯将手表摘下，放进了车内。

安格斯阴郁地站在墓碑前，凝视了好一阵儿才道，“你对他，还有印象吗？他过世之前，我曾带你探望过他。”

那是一段很早的往事，远得仿佛来自千年之前。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房间，各种各样的仪器，虚弱不堪的老人，以及那想要触摸自己，却迟迟抬不起来的干瘪手掌。但她始终记不起来他的样子。脑海中，只剩下教科书中的肖像，替代了他的脸。

芬格里特摇摇头，“没什么印象了。”

安格斯悲伤说道，“我也记不起来了。”他伸出手，触碰到那冰冷的石碑，“我很小的时候，他很刻板，也很严格，还经常揍我……一旦被他发现我又闯祸了，我的屁股便会遭殃。打得那叫一个狠，仿佛我是被他捡回来的一样……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才再也不打我了。

有段时间我特别恨他，还故意同他做对——他不让我干什么，我就偏干什么……比如打架、逃学、偷他的密钥卡、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去游戏厅玩上一整天什么的。我的格斗游戏打得特别好。那时候，你赫拉迪叔叔特别崇拜我，他还想给我做徒弟呢。我没答应，因为他笨，大招都不会搓。这要是传出去，岂不会丢光我的脸？”

他顿了一顿，“当时，他们的消费，全部由我买单。因为我有钱不是？虽然是偷来的，虽然不是我自己赚的，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前呼后拥，什么叫众星捧月。然后我就膨胀了，然后我就忘乎所以了。然后，教训也随之而来了。

有一天，我们在游戏厅玩的时候，突然遭遇了一伙流氓的骚扰——他们想抢我们的游戏币，我们没答应，我们还反抗了。”

他看了女儿一眼，“闺女，你知道游戏币吗？圆圆的，金属做的那种，一厘能买六枚。呵呵，估计你不知道，因为那是那个年代的特殊产物，你根本没见过……”

芬格里特还真见过，不过她不确定是不是同一种东西——游乐场里面有，现在是一厘一个。

安格斯继续说，“呵呵，现在想想，‘无知者无畏’这个评价，真的挺适合那时候的我的。那是三个半大小子，为首的是隔壁中学的校霸，他父亲是公司的某位高管。闺女，你可能对那段历史并不清楚，也不会懂得公司的高管，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这么说吧，当初岛内的第一阶梯，就是这些人。诺克·莫斯什么样，当初的他们，就是什么样。呵呵，话扯远了，继续我的故事。”

安格斯叹息一声道，“那天，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力量上的差距——我被人骑在身上，任凭对方拳头如雨点般砸下，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很疼，鼻子好像还出了血……我的小伙伴跑的跑，散的散，逃的逃……只剩下你赫拉迪叔叔，跟我一块受罪……我被打哭了，哭着喊妈妈……当时，我真希望妈妈能过来救我……但我妈妈早没了……她根本不会来……事后，我的密钥卡，我的游戏币，全被他们抢走了，我还被打成了猪头，我的衣服也被他们扯烂了……我又恨又怕又不甘心，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那天的夕阳就像血似的抹在我和赫拉迪的身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芬格里特心想：霸凌，真是什么年代都有……

“当天夜里，我没敢回家，因为我怕爷爷会再次揍我……赫拉迪一直陪着我，我们就在大街上游荡，我们甚至都商量好了，实在不行就去流浪……”安格斯苦笑一下，“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可真是幼稚……再后来，我们被侦探发现，我们被简单处理了伤口。然后，爷爷来了，赫拉迪的爸爸来了，我们被分别带回了家。爷爷没打我，也没问我那张密钥卡的去向。那天夜里，他抱着我哭了。他说他对不起我，他保证他以后再也不会打我了。我第一次见他哭得那么伤心，就连我父母过世的时候，他都没这样过。后来，你曾祖父跟我说了一句令我恒记一生的话——”

他再次看向女儿，“闺女，你知道是句什么话吗？”

芬格里特对上他的眼睛，心想：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安格斯认真道，“大丈夫，要学会隐忍，很多事情现在没有结果，不代表将来仍然没有结果。闺女，现在我将这句话送给你，希望你能记住。”

芬格里特没听懂，她满是疑惑地看向他。

安格斯长出一口气，解释道，“闺女，你知道曾经位于第一阶梯的那些公司高管家庭，为什么会突然跌落，为什么会被限制那么多吗？这都是你曾祖父抗争的结果。他用了将近十年时间，才办成此事。包括向湮灭派的复仇，也是如此。你爷爷奶奶，就是被他们杀害的。”

“斯坦福大桥撞车事件，对吗？”芬格里特想起索林日记中的内容。

安格斯点点头，“对。你艾琳娜阿姨的双亲，也是同一天遇难的。”

芬格里特明白了他的用意：安格斯是想对自己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说，“我知道向那个人反抗会有多艰难。但我也做好了相关准备。我会坚持到底。”

“闺女，千万不要小看力量上的差距。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所以，在你有足够的把握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知道M会帮你，可他，或许也是自身难保的……”

芬格里特不想再听他提起‘谈判’的建议了，于是说道，“杀死爷爷奶奶的元凶，很有可能也是他。你就真的不打算反击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他转过身，看向墓园的一侧。斑驳而陈旧的两座石碑并排站立，并被渐暗的天色所渲染出虚幻的重影。半晌，他开口道，“在人生这条路上，难免会遇到各式各样的痛苦。但我们不能总去纠结过往，而是应该勇敢面对未来。陪我去看看你爷爷奶奶吧，你也很久没看过他们了。”

他还是不想反抗……芬格里特沉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