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水镇，正如其名，春水长流，春风长绿，春光正好。那人声鼎沸的劲儿十里之外都感受的到。也难怪十年一期的江湖盛会会选在此地。

颠簸了大半个月，船甫一靠岸，叶隐就忍不住跳上岸去呼吸新鲜空气。

“终于靠岸了。”

岸上接应的人看到颜翎，纷纷挤开人群过来。

“颜翎少爷。”

“辛苦了。”颜翎对众人道。“劳烦把船上的东西都搬去府里。”

最后下来的曲淇风不适应的扶了扶脸上的面具。他全身烧伤严重，现在性命是保住了，却留下不少可怖的伤疤。曲家灭门的事闹的沸沸扬扬，他身上的伤疤难免不会引来幕后黑手的注意，要是被发现曲家还有漏网之鱼怕是会被斩草除根，还是能遮一点是一点。

“走吧。”

像龙华会这种武林盛事，世家门派基本上都购置了自己固定的宅院，以便自己人落脚。

楚家当年盛极一时，直接买下了南边渡口旁一半的地方。后来，楚家势微，宅子也荒废了。好在颜翎是个能干的，几年前将宅子收了回来，充当了自己的私宅。颜觉许是不好光明正大的抢占这处地盘，也就从没过问过，随颜翎处置。

宅子面积很大，但是人不多，十分清净。颜翎吩咐人将他们的行李送去各自的院子里。顺带领着楚寒州去主屋。

颜翎当年得了这宅子，没做任何改动，一草一木都是旧时模样，连看顾的人都是楚家当年用的老人。

故而一路走来，都有人和颜翎见礼，唤他少爷，并且都在偷偷摸摸的瞟楚寒州。

颜翎笑着应，遇见管事的，一路领着楚寒州，大大方方的给他们看。

那些人的打量一点也不隐秘，楚寒州不是很适应，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没有恶意，相反，是激动和喜悦。

好不容易走到内堂，里面早就等着几位头发花白的老者。

为首的老者一见楚寒州，立刻激动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隐隐浮现出泪光。

楚寒州收获了一堆激动的涕泗横流的老仆。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受过楚家恩惠的，更有些算得上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对这位主子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好，个个见到楚寒州激动的要行跪拜大礼。

“楚家旧人陆光见过少主。”说着老者就要下跪行大礼。后边的几位老者紧跟着跪下去。

颜翎急忙制止。“不可。陆伯，您算是我和寒州的长辈，不必行此大礼。”

楚寒州也不敢冒然受此大礼：“您快请起。”

“少主……”陆老伯一声长唤，泣不成声：“老朽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少主一面，死而无憾了。日后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家主也可以有个交待了。”

“一别十年，少主如今已经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

“少主，您这些年过的怎么样？瘦了许多，老伯我看着伤心。要是家主和思渺少爷还在，可是要心疼死了。”

颜翎及时截住话头。“陆伯，寒州好不容易才回来，你们该高兴才是。”

陆老伯抹了抹泪，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对对。少主回来了是天大的好事。小老儿我一时失态了，少主回来了，要高兴才对。小老儿我去给少主您安排午膳。”

“少爷您这么瘦，可得好好补补，库房里那支老参可以取出来用了。”

“就是。让老朽给少爷好好露一手，以前少爷最喜欢老朽的手艺了。”

“我家那口子能做几种南地点心，我这就回去让她做出来，给少爷尝尝。”

“别……”眼看老人们你一语我一语，本就不善言辞的楚寒州更是插不上话。楚寒州拧眉，看向颜翎，却发现对方端着茶杯，一脸戏谑，甚至在他看过去后还眨了眨眼睛。

见状，楚寒州干脆往他那边躲。

颜翎喝了口茶，笑道：“陆伯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的，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那估计恨不得对你好的掏心掏肺。”

“我知道……”楚寒州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只是不适应。觉得很奇怪。”

“这些本来就是属于你的。”颜翎握住楚寒州一只手，示意他安心。

楚寒州垂眸，低声应了：“嗯。”

“你是楚寒州，是楚家少主。”颜翎知道楚寒州对自己的身份没什么信任感，毕竟除了颜翎的一面之词，根本没有证据。

想了想，颜翎起身把人拉走。“跟我来。”

“你是楚家的主人，主屋一直给你留着呢。”颜翎道。

“这宅子是你的，这里也该是你的。”楚寒州拒绝道。

颜翎笑着从主屋书房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楚寒州：“现在是你的了。这里面是这宅子的地契。早就该物归原主。”

见楚寒州还要推脱，颜翎打趣道：“你就当是我的聘礼。毕竟楚家少主已经是我的了。”他眨了眨眼。

楚寒州一下噤了声。

是夜，温凉如水。星子熠熠生辉，洒落一地月华白。

白日里事情变化太快，楚寒州难以招架老人们的款待。这下突然冷清了，反倒来了点精神。

看着热腾腾的羹汤，楚寒州突然想起晚宴时候颜翎似乎一直在喝酒，都没吃什么东西。想了想，决定给颜翎送去。

到西厢时，却撞上颜翎刚好出门。

眼见那人身影渐远，楚寒州不知为何，将汤搁在院中石桌上，跟了上去。

颜翎对这里十分熟悉，径直来到后院一间封着门的大殿前。

殿外檐角的引魂铃清脆的叮咚作响，在这一片寂夜里无端端生出一种欣喜之感。

像有人在庆祝这个家族唯一血脉的回归。

颜翎从袖中取出钥匙，却迟迟不肯开门。踌躇几次才开门进去。

祠堂里十分干净，没有一般老宅里的腐败味和尘土。里面摆的长明灯还亮着，看起来是时常有人照拂的。

楚寒州收敛气息，藏在门外。朝里看时，堂上是一座小山般的牌位。楚寒州一眼看清最前面一座牌位上楚暮沉三个字。

楚寒州看着那层层叠叠三百座牌位，一瞬间无言。

那种感觉难以言说，就像之前再怎么听颜翎提起那血淋淋的灭门惨案，也只能有片面的印象和情绪，或是怜悯或是不解，但真正看到层层叠叠，摆放成山的亡者牌位，他才会意识到那时死去了多少人。

这里每一尊牌位都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他曾经重要的人……

他好像突然能理解一点颜翎的疯狂了。

是的，疯狂。楚寒州是个很理智的人，某些时候近乎无情，人命对他而言无足轻重。毕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暗卫。

可怪异的是无情的人对他人情绪变化极度敏感。他人眉眼喜怒，话里真假对楚寒州而言轻易可窥破，就如同他知道颜翎对他真心不纯，一直都知道……

那些亲密的接触里不是因为心悦，而是依赖，赖以生存的依赖……

颜翎的依赖是属于楚家人的，所以在失去一切后颜翎才会疯狂，疯狂留恋着过去的某个人，为了替楚家复仇不惜代价。

另一边，颜翎神情认真，上完香后向面前这一堆故人英灵磕下重重三个头。

“暮沉叔叔，很久没来看您了。”颜翎说完这句话，沉默很久，似乎在想怎么说。

“我把寒州带回来了。但他已经不是楚寒州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了解。我会努力，努力让他做完该做的事。”

“一个没有记忆的楚寒州，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