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可能没人信，春兰是有灵根的。

她父亲是凡人、生母亦是凡人，那春兰的灵根是哪来的呢？

“大概是上天垂怜吧？”春兰听见姨娘是这样说的。

没人想到给一个庶女测灵根。

测灵根用的那个像水晶球一样的玩意，对修士来说稀疏平常，用的时候丢点灵力进去激发阵法就行，但对于没有灵力的凡人来说，这可是个金贵玩意，要用灵石养的。

仅有世家大族的嫡出有测灵根的习惯的，不是他们自己在家里测，而是去皇帝那里统一测。

对，皇帝用自己的小金库养了个测灵球。

只是，不是想去测就去测，而是必须去。

帝王多疑，所有的“变数”他都想掌握在自己手里。

所有人都测实在是花费太大了，剩下的那些个又不继承家业，放出去联姻不过也就是个添头。

凡人想找到一本可以修习的“仙术”是很难的，正经修士六岁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这些“变异”出灵根的凡人，只要耽误个几年，这辈子再怎么努力，高度也有限了。

天才？

天才出生必有天地异象，怎么可能被漏掉？！

春兰的灵根被发现时，她九岁了。

那个经历算得上是糟糕透顶了吧？

完全不会水的春兰被庶姐推进了池子里——无聊且常见的宅斗手段。

因为庶姐马上要被送给一个老头当妾了，虽然是老头，虽然庶姐只是妾，但这老头位高权重呀！

可那老头有一回跟她们爹爹喝茶，意外撞见了春兰，他觉得庶姐没有春兰漂亮，于是他想改要春兰。

什么？春兰才九岁？问题不大，养个两三年就好，嘻嘻。

父亲答应了。

不过一个庶女罢了。

但是庶姐很生气，于是她赶走了仆人丫鬟，然后推了春兰一把！

她看着春兰在水中挣扎，等着春兰的动作逐渐乏力之时离去。

溺水是什么感受呢？

是少量的池水跟随着每一次呼吸灌进口鼻……

“咳……咳……”

呛水让春兰不停地咳嗽，溺水之人其实没有呼救的能力。

为了防止更多的水进入体内，溺水者会开始下意识地憋气。

是不得要领的挣扎加速了下沉的速度，而毫无支点的慌乱感让她难以停止挣扎。

在恐惧跟不断呛水的折磨中四肢逐渐脱力，她只能用力地仰起头去汲取一点水面上方的空气。

水面淹过了她的耳朵。

她不停的憋气，呼吸，再憋气，再呼吸。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颤，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思考脸上的是池水还是泪。

体力严重下降，她看见了带着波纹的池水，之前剧烈的挣扎让她的呼吸时的消耗变得很大。

因为呼吸困难而下意识张口的春兰，在第一口池水灌进肺里时，脑子里有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我要死了。

溺水很痛苦。

因为它不会瞬间杀死你。

在肺里进东西时，人会有吞咽反应，用以蓄力，企图将肺里的东西咳出去。

可包围春兰的，是无孔不入的水。

她吞进了一口水，咳出去一部分水，然后鼻腔吸进了更多的水。

她忽然不再感到恐惧了，而是有一丝的平和。（*）

她飘立在水中，她知道她该挣扎的，但是她好像已经指挥不动自己的四肢了。

意识脱离躯壳。

她一直以为池底是深蓝色的，因为话本是这么写的，而当她真正溺入水中时才发现，池水应是深绿。

像冬日里抖落了一身白雪的青松。

一定要是冬日的松，春兰想，因为春日里的松沾满了灰尘，不似冬日里被雪水洗过那般干净。

水面的微光泛着白，整池湖水像一整片倒悬的松林。

明明在不断下沉的春兰在某一瞬诞生了一丝空间错乱感。

我好像飘在空中。

春兰笑了。

像话本里形容的仙人那样。

——

看到这一段，朗月也笑了。

——纱帘微动，帘后之人起身。

——美人抬手撩纱帐，幔纱裹柔荑，只见那指如削葱根，肤似脆白藕。

——纱帘抬，一袭松霜色百褶外笼月白罩衫，虽不见半点刺绣只奈何这料子华贵，生在这炎夏辟出一角春。

所有人都以为碧色应是春，却只有春兰自己知道那是冬雪与寒松。

不是万物复苏百花开，是寂寥的池底跟庶姐的恶意，是无妄之灾与濒死时大脑自我保护机制给她创造的美好幻境。

九岁，是明白了一些事情，却想不明白很多道理的年纪。

朗月说出了一句祁预听不懂的话：“春兰可能以为死亡是过了最初痛苦的那几息之后，就是无尽美好的吧？”

——

只是，我穿着姨娘给我做的布质旧衣，周围没有仙鹤，也没有神光。

小小的气泡自春兰的口鼻上浮。

那是她躯壳里最后剩余的一点……

“咕……”

有一个小气泡忽然在水中炸开，露出里头一只细若尘埃的光点。

灰扑扑的，像是祭祖时还没烧透的纸钱灰里偶尔出现的火光。

那松林中好似有一条银白的鱼跃起。

春兰伸手，腕间一暖，然后忽然身上一轻，她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但她猜到：我得救了。

她因为受了惊吓，肺里进水感染而发了高热，姨娘照顾了她许久，她终是挺了下来。

然后春兰才知道，从她落水，到她被人救起，足足过去了一刻钟！（*）

庶姐被父亲打包去给老头做妾了。

他们对外说春兰死了。

只有府里的人知道春兰还活着。

她不理解地看着从小就没见过几面的嫡兄坐在她的卧榻边上抬手轻柔地撩起她鬓角的发。

他说：“妹妹，你知道吗？你有灵根，你可以修炼，你是仙女！”

春兰不知道嫡兄在想什么，她本能地觉得恶心。

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仙女，她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做别人家里头的正牌娘子。

因为她从小，姨娘就是这么教她的。

不然，她的孩子就只能跟自己一样叫自己的生母叫姨娘。

姨娘说，你要拼了命地学字读诗，跳舞、乐器都是些争宠用的东西，你要跟着你嫡姐学，她们学什么，你就要拼了命地学，因为夫人只会让那样的女孩去别人家里当正牌娘子。

可惜……

春兰的脑子好像是随了姨娘，伺弄人的东西她好像一学就会，但那些诗词歌赋看了千百遍都进不了脑子里。

于是，她背不出诗，就要被姨娘用竹条抽小腿，算数算不对就会被姨娘抽小腿。

春兰偶尔会恨姨娘，因为她跟着嫡姐学，嫡姐会嘲讽她，“母亲”会讨厌她，庶出的会拐弯抹角地骂她。

但是春兰每次看到“母亲”就不恨了，她想像“母亲”那样，有一个男人全心全意的爱着，能掌庶出生死。

九岁的春兰看不到那一院的姨娘，也看不到“母亲”为了银子焦头烂额夜夜掌灯。

父亲找了一本书给春兰，让她练，说是可以成为仙女。

九岁的春兰问姨娘：“练会了就可以不去人家府里做妾室了么？”

来看望春兰的“母亲”眼里带着她当年看不懂的怜悯回答了她的问题：“你就可以不用嫁人了，你可以永远当你自己。”

——

祁预皱着眉头努力思索：“大多女修不是也要结道侣么？她这个天赋，若是没有道侣帮扶，怕是都修不到筑基。”

朗月不语。

人不都是这样的么？

读书时想工作挣钱，挣钱工作了想回去读书。

总觉得“这样”不好，想要“那样”，其实怎样都不会好……

——

然后春兰就开始修炼了。

她忽然就不用背诗也不用算数了，她只需要每天闭上眼，去找空气中她在水底看见的那种光点。

那就是灵力，是她体内那一点点还没有蚂蚁大的灵力帮她在水底撑了下去。

姨娘生活变好了，她是府里的老人，生春兰时伤了，不会再怀了，也没有争宠的欲望，所以“母亲”并不会打压姨娘。

春兰的新衣服从每年三件，变成了一个月一件，吃食也比以前好了。

她们都很知足。

生活本应该就这样下去。

直到春兰十五岁那年，父亲好像突然发了很大的火，听府里的下人说，是李将军家出事了，皇帝要李将军家的小儿子挂帅，朝臣有为了保李家小儿触柱了！

春兰不懂，不是皇帝说什么就应该是什么的吗？

后来她才知道，那时李将军家小儿子那年七岁。

有人那时候在逼父亲站队，是听皇帝的打压李家，还是为了开国老臣家眷求皇帝三思。

本来这事跟春兰没有关系的。

可父亲年迈，为了锻炼嫡子也是为了甩锅，把这事丢给了自己的孩子。

那天嫡兄出去谈事时吃了酒，已经有了娘子的嫡兄回来后没有去自己娘子房里，而是爬进了春兰的窗。

他带来的仆从锁住了姨娘的门，捆住了院里的嬷嬷。

春兰再修炼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家中嫡子有武教老师，是为了让他们强身健体的。

于是春兰被捂住了口鼻，但听那衣帛碎裂声。

嫡兄说：“妹妹，我喜欢你。”

春兰十五了，她明白了一些道理，她无助地哭泣。

嫡兄不喜欢她，嫡兄只是需要“仙女”。

她想起了“母亲”眼里的怜悯。

次日，皇帝下旨，春兰全家流放！

除了……嫡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