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蕊珠先开口，依旧是先前那亲昵的语气：“祖母，是不是父亲先去帮李家解决了困扰，李家今日是上门道谢，也算是讨个公道的？”

老夫人听文蕊珠甜甜叫一声祖母，她脸上笑得僵硬的表情就裂开了，僵了一僵之后她复又笑道：“是啊，是你父亲去李家之后回来特意告诉我和你大伯……”

话说了一半，文蕊珠露出了然的神色。

老夫人见她姿态优雅的站着，无喜无悲也无甚惊讶，显然是对此事早有猜测，老夫人心中前所未有的复杂。

她看着文蕊珠，就像看到了曾经的骄阳公主。

握着文蕊珠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

文蕊珠下意识看向自己被握着的手，她轻轻皱眉，有些疼。

老夫人倏然放开了她，坐在太师椅上，示意文蕊珠坐下：“我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过上什么好日子。”

文蕊珠：“……！？”

老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想说什么？

老夫人见她茫然中夹杂着惊疑不定的困惑，笑了笑似乎前所未有的豁达和慈爱。

“我就是个农人的女儿，小时候长得漂亮，有幸嫁给村里唯一识字的教书先生，生育了三个儿子，原本应该是很幸福的，可你爷爷那老头子死的早，你大伯和你爹，我只能供养一个上学……”

你个很老套又很平凡的故事，好在这个故事里，身为主人公的丞相并没有遭遇欺男霸女或者被大官权贵伤害的经历。

很平淡，很贫穷。

爷爷走了之后，老夫人只能种地，靠给别人浆洗衣服挣点钱，最艰难的日子便是大老爷给人家当学徒的时候挣不到钱，唯一好的是家里少了张嘴。

但是父亲上学的束修也很多，那三年，母子四人几乎是勒紧裤腰带生活，每天都处在吃不饱的状态。

三叔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也只能陪着挨饿，家里所有好东西都会紧着丞相这个读书人，大伯虽然明白事理，三叔却心生嫉妒，并且直到现在他还是认为老夫人偏心丞相。

所以丞相帮衬他是应该的。

老夫人也知道小儿子受苦，但她认为当时供丞相读书是正确的，若没有当时的辛苦，她一个农妇又如何能挣到如今这份脸面。

大字不识一个的她，成了二品的诰命夫人。

“还记得刚入京的时候，我没学过什么礼仪，出了许多乱子，让你父亲丢了不少人，直到你娘嫁过来……”

老夫人沉默。

文蕊珠也沉默了。

“你娘从一出生就是公主，生下来便住在十几人服侍的宫中，娇生惯养，金玉堆砌出来的美人儿，她的容貌，举止，形态，甚至说话的声音都是完美的，好看又好听，任何女人见了都会自惭形秽……”

“我是个乡下忽然进城的妇人，儿子高中状元不到三年便成了一国宰相，还娶了尊贵的公主，正所谓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当时恨不能欣赏全天下人对我崇拜的目光……”

文蕊珠听着听着，有些走神。

父亲高中状元，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我与京中贵眷夫人们见面，她们总是鄙视我粗鄙，嫌弃我的手粗糙，皮肤黝黑，说话张扬……”

谁家有个能干的儿子不夸耀，老夫人当时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羡慕她能教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

丢了几次脸之后她也渐渐的发现自己似乎就像是那些夫人眼中的跳梁小丑，她炫耀之心自豪之心被狠狠打压，好一阵不敢出门，直到骄阳公主嫁入府中之后，教她行走坐卧。

骄阳公主的眼光自然是高的，她虽然不是个刻薄的人，但纠正老夫人站姿或者坐姿的时候，也是会摆出教习的几分姿态来。

然而就是这几分姿态，伤害了老夫人自卑又自傲的心。

骄阳公主似乎察觉了什么不再教她，同时也换着法儿讨好她。

却每次出入宫城，都不带老夫人。

“公主跟公主在一起玩，我这个农妇只能跟农妇玩，你娘和皇后，长公主她们几个经常说话聊天，我就像个被抛弃的人，被彻底忘记在了家里。”

“或许圣人说得对，有些人生出来就是恶的，我长得漂亮便喜欢被人夸赞，我一定要嫁给读书人而不是农家汉子，我吃苦耐劳之后最想获得的便是别人的夸赞羡慕。”

所以当她得不到这些的时候，她便将所有的罪过都归结于那个让她自卑的人。

“后来周家那个来了，处处讨好处处殷勤，并带我去各个贵眷府邸里做客，参加她们的品茶，赏花宴，我这才……”

她将所有的错都归结于骄阳公主，她不想让她好过，想让她将自己经历过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尝尝她受的苦。

她甚至想看看若公主受过她受的苦，是否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高贵。

事实证明，她的苦只能她自己受，公主享福是命中注定的。

“这么多年了，我还活着受苦，你娘虽然走了，却一辈子都是享福的。”

文蕊珠心潮起伏，她没想到老夫人对娘亲的憎恶居然是因为对自己出身的自卑。

老夫人那时候三十多了吧，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已经历经沧桑坎坷，心却还像是个小孩子般。

对不熟悉的事情产生怯懦，畏惧，又想用炫耀来彰显自己。

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

当年骄阳公主为何不带老夫人入宫的原因已经无从知晓，文蕊珠只觉得母亲太可怜了。

她是大庆最尊贵的公主，直到如今大庆的太后还时常怀念女儿。

而一个农妇却想让尊贵的公主尝一尝干活的滋味，辛苦的滋味，真真是好大的讽刺啊。

当恣意高贵的太阳遇到了泥土，泥土嫉妒太阳的高高在上居然想将她拽进泥土里。

那岂不是乱套了吗？

“当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娘在我心里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根拔不掉的刺，我不想害她，也没想让她死，可她死后我却不敢看到你和你哥哥，因为心里的愧疚让我日夜煎熬，我只能用冷漠和憎恶来掩饰心里的不安……”

文蕊珠被“不想害她”四个字唤醒，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果然便听到老夫人接下来便看着她问：“你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都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吗？”

文蕊珠：“……”

她哪里说得上原谅不原谅，老夫人本就是长辈，她心里有气也不能忤逆不孝，她没什么资格说原谅。

老夫人真正应该求得原谅的是母亲。

她看向老夫人问：“祖母这些年去过我娘的坟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