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三千里
作者:南有檵木 | 分类:古言 | 字数:140.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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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一百九十九斩
突厥人也只慌了一瞬,随即继续安然啃羊排,“你这人这么狡猾,若他真能帮你,你还用来找我?”
“你都说我狡猾了,我使点小计,让他帮我也不是难事。”
突厥人不搭话,心头却也觉得赵秀能干得出这种事。
“我不过是想着咱们这一路来,也算同生共死、同甘共苦,所以不忍将你扔下。”赵秀感叹道:“我赵秀不是什么好人,可却是讲情谊的,何况……”
突厥人直觉他‘何况’不出什么好话,便打断道:“我答应你,去替你送玉虎。”
这突厥蛮子忽然这么爽快,赵秀倒有些不放心,委婉道:“你们突厥人对狼神发誓后,是不是不能够反悔?”
突厥人只想拿啃干净的羊骨头塞进他脑子,搅散他那满脑子诡计。
赵秀见他要起杀心,很有眼力见的,给他递上一块新的羊排。
突厥人接过羊排啃完后,在身上抹了抹手,对狼嚎的方向,抱胸起誓道:“我阿艳连山对狼神起誓,定助赵秀将信物送往北庭,若违背誓言,便叫我葬身狼腹。”
发完誓,他瞥了一眼赵秀,“这下放心了?”
赵秀点头,“放心,放心,我一直对你都挺放心的。”
阿艳连山不信他的鬼话,另道:“我答应替你送信物,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就说这人答应得没那么容易。
赵秀提了提心,请道:“洗耳恭听。”
“你是颍王的人,定熟知其京中网络,你既能替他给郭元振传信,那定然也能替我疏通与京城官员的关系。”
“你要我给你当线人?”这突厥蛮子野心可真不小,赵秀笑道:“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像伏羌县令那般背刺你?”
“我不信你,但能杀你,我们鹰师可不是百鹩那种没用的野麻雀。”
赵秀脸上带笑,心头却是一沉,此时恨不得将楼云春吊起来抽个八百遍,瞧瞧自己为了他,都惹上了些什么人!
不是想置他于死地,便是想逼他叛国。
若是这突厥蛮子往后发现自己骗了他,他这下半辈子怕是就要东躲西藏过活了。
“怎么?不愿意?”阿艳连山眼底火光跳跃。
赵秀回神,“这可是叛国通奸之罪,我得考虑考虑。”
阿艳连山道:“你如今所作所为,与叛国又有什么不同?”
“我如今只是背君,不算叛国,二者可大有不同。”赵秀盯着火堆,缓缓道:“俗话说成王败寇,往后若颍王登位,我还可算个功臣,可你们突厥人若占了咱们的山河,我站在你们这边,那便是国贼,可是要遭万世骂名的。”
“你们中原人就是死守这些虚名。”阿艳连山不屑道:“便如你所说,成王败寇,我们若打败大盛,建立新朝,不也是王?”
赵秀嗤道:“大言不惭,依你们如今之势,休说打败大盛,就连凉州都出不了。便是你们西突厥举国走狗屎运,打败了大盛取而代之,也成不了气候。”
阿艳连山被戳到痛脚,挤出两个字,“狂妄。”
“你很清楚这是事实。”赵秀起身抖袖,转向阿艳连山,朝他比出三根手指,“三代,即便你们取代大盛,最多三代必定亡国。而亡国的原因,便是你如今不屑一顾的‘虚名’。”
阿艳连山冷笑,“危言耸听。”
赵秀摇头相讥,“愚昧无知。”
两人互瞪半晌,一阵夜风吹来迷了二人的眼睛,也吹得人打颤,赵秀揉了揉眼,走到火堆上风口,一边挡风一边烤火。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和你们的王,根本不了解大盛,也不了解中原,所以征服不了我们。”
赵秀摊开手掌贴向旺盛的火焰,“在你们眼中,颍王讲求的名正言顺,郭元振讲求的师出有名,和我不敢背的叛国之名,都是虚名,可在中原,这些都是礼。对掌兵、掌权者而言,礼甚至高于皇权,可以不尊皇权,但不能不尊礼,甚至连皇帝都要受其约束。”
阿艳连山从未听过此种言论,既觉新奇,又觉有理,一时听得入神。
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什么是礼?”
赵秀的脸被火光映得亮堂,“中原之礼,源自先圣先贤,经千年筑基,早已融入中原人的血脉之中。由礼衍身出的仪、法、律、章,与其并传之仁、义、智、信,便是君王立国之基址,百姓立身之根本。无论中原权势如何更替、内斗、倾轧,在建立新政后,必定扶其纲,立其言,奉其行,以此顺化民众,稳定国祚。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就像我们的狼神?”
赵秀摇头,“狼神是你们的信仰,而礼并非信仰。它是人与人、与天地长久磨合而演化而来的相处法则,它比信仰更为复杂,更为深广,更切实际。”
阿艳连山好似明白了什么,细究之下却又觉茫然。
赵秀望向西方,西方星子漫天,却并无皓月。
“你们突厥历代游牧,居无定所,虽有信仰却并无文化,野蛮落后,是为无礼之族。你们不通礼,自无法顺化奉礼之民,所以即便有朝一日打败大盛,踏上那片土地建立新朝,也不过是电光朝露,难以长久,还反会招致覆灭。”
第199章 一百九十九斩
这话说得刺耳,阿艳连山皱起眉头,不服地强辩:“不试又怎么知道?”
“不用试也知道。”赵秀蹲下拿一根树杈子拨了拨火,火焰窜得更高,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你们自前朝分裂为东、西二国后,势力便江河日下,尤其是你们西国,如今被西域诸国逼缩一角,早无前朝之威,还做什么逐鹿中原的痴梦?”
他瞥了一眼阿艳连山,“与其好高骛远,不如着眼于当下,先想想如何化解你们几个部族之间的内斗,再降服周边诸国,夺回被抢去的疆土。别光盯着不切实际的东西。”
比如大盛,比如他。
阿艳连山冷哼,“绕来绕去,你就是不想替我搭线。”
这都糊弄不过去,赵秀暗暗翻了个白眼。
“我是不想做无用功。你找京中官员和颍王,他们举事若失败,你便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若成功,还能与你结盟?”
他眼睛一转,将狼爪子引到郭元振身上,“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还不如同我去找郭元振,你们突厥与北庭接壤,如今又恰巧需要你们助力。你可以趁机同他谈条件,他若自立为王,便帮你主上夺取政权和收服周边各国。他若失败,你们还可趁机吞了他,左右都不吃亏。”
“倒有几分道理。”阿艳连山盯着赵秀看了半晌,说道:“我可以不让你做线人。”
“哎,这就对了嘛,孺子可……”
“我帮你办完事后,我要你同我回突厥。”
赵秀笑容僵在脸上,随即皱眉,“你要我跟你回突厥做什么?”
阿艳连山龇牙笑道,“你说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要你回去告诉我王,大盛和中原究竟是什么样的。”
早在赵秀坦白救下自己的原因后,阿艳连山便清楚赵秀走这条路的目的。
赵秀是在躲避官差,也是在驯服他,让他心甘情愿的替他去为郭元振送信物,保全自己性命的同时,也保证完成颍王的任务。
这人善于算计人心,知他若不甘愿,随时会生变,所以一面用利益诱惑他,一边又用苦难来折磨他,让他对他服从、信任。
可草原的狼岂是那么容易被驯服的?
他不过是在将计就计,一来利用赵秀保命,二来他确实想从郭元振这里分一杯羹,三来,利用赵秀带自己去安西。
安西有鹰师的探子,只要他抵达安西,便能与鹰师取得联络,届时便是他反制赵秀之时。
他一直不表态,是因心头总觉得赵秀除给郭元振送信物外,还有别的目的,他心头不安,所以有心想再探一探。
可如今横插进一个支通,逼得他不得不答应。
只是他也不能让赵秀白占便宜,他想恢复与大盛官员之间的联络,赵秀是一个适合的线人。
没想到赵秀竟拒绝了,并说出一番让他耳目一新,且有几分道理的话,让他对这个人刮目相看。
看来这人也并非只是精于算计,还颇有才干,且他又这般了解大盛,将他带回去献给王,说不定有助于王完成大业。
赵秀望天叹气,这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自作自受。不过也好过真答应当突厥蛮子的线人,这日后被拿住把柄,他可再翻不了身了。
他答应道:“我可以跟你去突厥,不过只能待一年。”
先稳住这个突厥蛮子,届时办完事要么把他随地一扔,江湖不见,要么就将他杀了,一了百了。
阿艳连山点头,“一年就一年。”
届时赵秀到了自己的地盘,还由得了他?要跑就打断腿,没用了就杀了喂狼。
赵秀起身走到阿艳连山面前,朝他举起手掌。
阿艳连山不明所以。
赵秀道:“击掌为盟。”
阿艳连山问道:“这也是你们中原的礼?”
赵秀点头,“算是吧。”
阿艳连山抬手重重扇在他手心。
赵秀疼得直甩手,龇牙咧嘴骂道:“当真是突厥蛮子。”
无论如何,各怀鬼胎的两个人,总算达成一致,正式结为同盟。
阿艳连山在村口草垛里窝了一整夜,隔天一早,赵秀领着队伍作别支胡人,启程往北。
启程后,阿艳连山指着支通问道:“他怎么也在?”
支通看他不顺眼,便用族语呱啦了几句,像是在骂人。
阿艳连山顿时火冒三丈,呱啦了回去。
二人吵得火热,梅二见状,上前对阿艳连山劝道:“别吵,别吵,支通兄弟是给咱们领路的。”
“领什么路?”
“支通兄弟知道一条去阳关的近路,说是只走五日就能到。”
“不是去找他爹吗?”
支通闻言,扯马就要朝阿艳连山冲过来。
梅二忙将他隔开,并劝道:“他是无心的,不知者无罪,还请你见谅。”
赵秀在前方听见动静,回头朝支通招了招手,让他去前面。支通朝阿艳连山吐了口唾沫,便夹着马腹朝赵秀追去了。
见人走远,梅二才悄声对阿艳连山说道:“他父亲过世了,你别乱说。”
阿艳连山大惊,“什么?他父亲不是北庭的军曹么?”
“什么军曹?他父亲是个玉商,前年遭遇劫匪被杀了。”梅二唏嘘道:“也是可怜。”随即又提醒道:“你有眼力见些,别再揭人伤疤,多不好。”
“玉商?”阿艳连山一呆,随后冲前方的赵秀嘶吼:“赵秀!你这个死狗!你又骗老子!”
支通对赵秀道:“他骂你干什么?”
“有吗?”赵秀挖了挖耳朵,说道:“沙子堵了耳朵,没听见。”
“哦。”支通指着前方一条河说道:“那就是弱水,溯水走五日,便是阳关,过阳关就是安西境内了。”
赵秀眯眼望去,水面微波轻摇,浮光跃金,再攀着河流往上游望去,是一片丰饶的原野,原野尽头就是他的目的地。
他听着身后传来的咒骂,暗道:楼云春啊,楼云春,届时我的这条命,可就全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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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云春昨日刚至河西都督府,没顾及歇息,便与河西节度使萧固密谈了整夜。
天亮后,萧固便下令调重兵镇守各关口,并加强长城防卫,防止长城外的突厥趁乱越界偷袭。同时他又让亲卫副使暗中前往安西,与安西节度使卫驰飞传信,让其加强对郭元振的封锁和防卫,不让郭元振潜出去一兵一卒。
发完令后,萧固回房却见楼云春已伏在案几上睡着了,他叫了两声没叫醒,连忙将人扶到榻上,叫来军医为其检查。
军医检查后告知,楼云春是伤病加之疲累过度才导致的昏睡。
“睡着也好,这一路来,恐怕没睡几个安稳觉。”军医与医侍给楼云春换药,一边换一边叹道:“这么重的伤,坚持到咱们这儿才倒,也是不易。”
相谈一整夜,楼云春条顺理达,虽有疲态却精神饱满,竟不曾让人看出他身上带伤。
萧固看着这个年轻人,心头很是赞赏,于是对军医道:“你们留个人好生照料,另外再去瞧瞧他带来的人,有任何需要,尽量满足。”
“是,将军。”
这是萧固的书房,萧固没叫人将楼云春挪走,而让人收拾妥帖后,其留在此处养伤。
楼云春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醒后又被军医用重药,压在榻上又躺了两日,才真正恢复了些元气与精神。
老段和兄弟们也躺了两日,醒后就一直守着楼云春。
“大人身子虽好转不少,可依旧得注意歇息,莫要太过操劳。”
军医嘱咐几句后,招呼医侍走了。
楼云春下榻,起身时只觉得身体沉重,骨头也磨得嘎吱响,他慢慢打了一套拳,才方觉轻松了。
“舒坦。”老段也打了一套拳,随后上前对楼云春问道:“大人可还好?”
“好多了,兄弟们呢?”
“好着呢,过会儿说是还要跟着都督府的兄弟去军营,说要切磋。”
“让他们别丢咱们大理寺的脸。”
“那不能!”老段其实也想去,只是得守着楼云春,所以留下了,“咱们跟着大人出来的八名兄弟,身手可是一等一的。”
老段本说得兴起,可想到那三名战死的兄弟,又不禁黯然。
楼云春拍了拍老段的肩膀,以示安慰。
老段扯出一抹笑,随后问道:“大人,眼下已至都督府,接下来又该做什么?”
楼云春走到桌前分盏倒水,老段忙上前接过茶壶,给两人一人倒了一盏。
楼云春沾了两口润了润嗓,随后才缓缓道:“去北庭,见郭元振。”
老段在他对面坐下,悄声道:“咱们不是要……”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还去见他做什么?”
楼云春眼眸深暗,“传圣旨。”
要让郭元振动,不能只靠河西与安西二府的封锁,还得施以天子之威。
楼云春在离京前,天子曾亲书圣旨,下令让郭元振回京朝见述职。这是给郭元振的最后一次机会,若他顺服,回京后便可保下一命。
先礼后兵。
若郭元振抗旨不遵,那等待他的只有一条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