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永乐楼。

“你们猜猜这张老爷子最后怎么着了？”说书人一拍桌上的惊堂木，饶有兴致地吊着台下听众的胃口。

“怎么着啦？”

“你说呀你说呀……”

“就是，别老卖关子，讨厌得很！”

台下七嘴八舌地议论，虽说对这个故事早有耳闻，但说书人功夫到家，听客的心跟着他手上的折扇一起颤悠。

“又花了十万雪花银，把一个假古董搬回家去喽！”说书人笑着摸了摸胡子，一脸大掌乾坤的样子。

“假的假的！”

“哈哈哈哈……”

台下哄堂大笑，揶揄这张老爷怎会如此愚笨。

江未已顶着小凉帽从雨幕中窜入永乐楼，嘴中叼着一节乱糟糟的麻花辫，低头将打湿的衣角拧干，嘟囔为何此处的雨下得如此频繁。

她好容易才从门槛跨进去，熟稔地找着个位子，蹦跶上去，双脚刚刚好垂到地面。双腿不安分地直晃荡，摇得脚脖子上的小铃铛直晃悠。

她伸手熟络地从前面那桌的果盘里捞出一把瓜子儿，小嘴“喀吧喀吧”就没停下。

还是来晚了一步，说书的早已拂袖而去，换场开始唱戏。戏子是个新人，好角儿。唱的是《宇宙锋》，身段顶好，仅是唱功差了点火候。

“没俺爹唱得好。”她砸吧砸吧嘴，听着无趣。

今日是她生辰，阿爹许她一日不用练功，约好要一起来永乐楼听书的。

说到这事她就想狠狠呸一口唾沫。明明说好要一起来的，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阿爹丢了些碎银给她，自己打了把伞匆匆出门，赶着去投胎似的。

她大可理解为阿爹去找“差一点”的阿娘了。但是没事，她大度得很。白天陪阿娘，晚上陪丫头也不是不可以。设若阿爹晚上还不回来，她便是跑断腿，也得将江晚舟给逮回来！

“诶诶诶，你听说了么？四边那家老宅子，昨夜……”

前头有群小鬼头，五六个乌黑发亮的小脑袋围在一起争相啃着盆花生，唧唧歪歪不知在说些什么。

“咋？走水了？遭贼了？”一孩童手里捻着把花生，边磕边问。

“切切切，那算啥？我跟你们讲啊……”孩童中间站出个小个子，虎头虎脑骨碌着眼睛，敛眉弓腰压低声音，小脑袋们见状便凑得更紧。

“昨夜，闹鬼了！”

孩童们听是这么个结末，顿时嘘声一片。虎头见状忙摆手，瞪大眼睛怕他人不信：“是真的！我听我奶说，那宅子里头有一座大戏台，夜里总有人听见里头传来咿咿呀呀唱戏的声响。大家都有眼见嘛，那老宅子十几年没住人了，听说是里头吊死……摔死……额，反正就死了个戏子，姓啥来着……啊呸你别笑！是真的！我有次听着了，两只耳朵都听着了！”

江未已探头听了一会儿，悻悻地缩回脑袋，不甜不酸地“啧”了一声。

民间传闻数不胜数，昨个是什么鬼新娘鬼新郎鬼打墙，今个便换成什么美女蛇假书生狐狸精，真的假的大家自个儿心里有数。倒是有些人将空穴来风的事添油加醋一通再散播出去，搅得人心惶惶，以此为乐。

“今个讲的是哪本书啊？”江未已将身子往前探探，扒拉住永乐楼里一个卖烟的小厮。

“哦！是新出的话本，听说原型是东边的那家姓张的爷。讲的那叫一个好，我肚子都笑疼哩！”

“你跟我讲讲呗，我慢了半脚，没赶上就散场了。”

这时旁边一个小皮帽接过话头，挺洋气地拍拍胸脯：“这我来说！”

他们口中的张老爷其实挺出名的，叫张客卿，张家第五代家主，家财万贯。

这也不是不尊重张家，毕竟人家家大业大，随便动动手指头便能叫人吃不了兜着走。

只不过叫人唏嘘的是，老头子驾鹤仙去之时把张家交给张客卿后，日渐萧条。他不懂如何经商，几年西洋留学学的东西打了水漂。

也曾大张旗鼓地做过几次生意，但无一不是人才两空。吃一堑长一智，本以为他终于可以消停两天，没想到又看上个姓柳的戏子，花大价钱将她赎了身。张府的墙素来砌得老高，四方围困，一角天空。怕柳半卿烦闷，张客卿还费尽心思在西院搭了个小戏台，每日敲锣打鼓，夜夜笙歌。

只是这戏子骨子傲，到头来还瞧不起这个败家玩意儿，求张老爷给她一纸休书，好让她与情郎私奔天涯。

张老爷自然不肯，戏子求也求不得，走也走不得，听说为此熬出心病，日日以泪洗面。这戏子也是命苦，不知后头又出了甚么幺蛾子，一夜间竟得了癫病，口中神神叨叨地念唤着甚么“有人在唱戏！”“你听着了吗？有人在唱戏”“它笑哩！它笑哩！”，听了实属叫人害怕。

终于在某年寒秋，她将蒙尘多年的戏服掷入火盆，从高墙上一跃而下，白纱素衣，血泪沾襟。她不奢望再走一件凡物，到死，也只是一本曾经最爱的戏文而已。

这芳华正茂的姑娘含泪自杀，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时间在南城大小街坊之间穿了个遍，说张客卿道貌岸然的有，说小小戏子性命贱薄也罢，更甚者直言柳氏本来身上就粘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瞧见了，那姓柳的怀里那本戏文，扉页上方方正正写着‘盘中簪’哩！”

戏文凶，人自然也大凶。

痛失爱妻之后，张老爷效仿百年前的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日日夜夜辗转难眠。但也只是默哀了几日，水性杨花的本性便暴露无遗。成日流连风月之地不说，换女人如同换衣服，今个与纺织厂的樱樱小姐难舍难分，明日便同歌舞厅的舞女小鸾谈情说爱。

曾经的痴情种如今变为登徒浪子，自然免不得被人背后说教，风评一跌再跌，不可恭维。

自张老爷又花重金买了个假古董后，他家大姐张润月终于看不下去，撒手一切西洋的生意赶回来，接手早已乱套的大小事务，这张家才慢慢开始有了起色。

于是乎，这“老爷”的位子变成了有名无实，甚至沦为野文中的反派，怎么个贼眉鼠眼怎么来。

听到这儿，江未已直掏耳朵，总觉得“张客卿”这个人在哪儿听过。

在哪儿听过呢？

她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这张老爷倒是真够窝囊。”江未已打趣道，“去他娘的痴情种，我看不过是一种马，家业还得姐姐来打理，羞羞脸。”

她本是无心之言。

传闻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雾里探花，小孩子都知道的“不知全貌，不予评论”，大家不可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权当个饭后谈资，说笑说笑罢了。

江未已摇头笑了笑，又习惯性向前桌的果盘里摸了把瓜子，好似那果盘本该就是她的。

不料，她的手腕被人一把擒住，那人的手极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吐着信子的蛇。

她下意识往外抽，想要尽快挣脱跑路，毕竟偷吃被现场抓包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她拽，那人便攥得越紧，忽而猛地一拉，江未已的手腕便被狠狠按在桌台上。

“这好像是我的果盘吧？”那人冷笑。

江未已暗暗骂了句娘，遂又扯了扯嘴角换上笑脸，抬头朝那人“嘿嘿嘿”几声。

细细一看，那人也不过十一二岁，长得白净秀气，尤是眉毛淡墨如画，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爷。

江未已下意识“啧啧”两声，暗道这公子爷长得还挺水灵，不亚于逍遥楼里的头牌。

“这瓜子是你已经抓了两把，却未给予我一分钱。”那人轻启齿贝，声音温润脆朗，仅是冥冥中带着几分怒气，眼神像刀子，死死剜住江未已不松口。

“我刚也没看你坐在这儿啊，便以为是上位客人剩下没吃完的，我给您赔个不是，行么大人？”

江未已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把擒住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你喜欢吃瓜子？”那人冷不丁问了句。

江未已捣蒜似的连连点头，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好啊，伙计，上五斤，让这位妹妹吃饱了再走。”他加重了“吃饱”二字。

那人将手一收，满脸写着“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孙子”的大字。

伙计麻溜地应下，那人用手撑着脑袋，脸色铁青，像是跟江未已结了八辈子的仇。

要遭，碰上个难伺候的主。江未已骨碌着眼睛，确定没见过这人更没得罪过什么。

此时锅盖头似乎认出了这位少爷，竟讪讪闭上嘴，狠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全场肃静。

“真的？都给我？”绕不得便反向而行之。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儿就这么多了。”伙计看似愣头愣脑，其实精明得很，暗地里少称了那么一两斤，剩下的只能求这位女娃娃自求多福喽。

瓜子拿盆装着辗转上桌，江未已挽起袖子一抓就是一把，“咔咔”两声，进嘴瓜子出嘴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气吞山河，不多时，一盆竟见了底。

“瞅我干什么，看戏啊!”

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有更多人向她望去，就连台上唱戏的都愣了几分，全场都是嗑瓜子“咔咔咔”的声音。

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来，霎时全场哄堂大笑拍案而起。

那人脸黑得像包公，敛着眸子，向全场扫视一眼。

又是全场肃静。

“你可真能耐呀。”他反语，从椅子上跳下来，砸了钱给伙计，拂袖走了出去。

“莫名其妙的，上辈子跟你有仇啊？”她忍不住嘟囔了句。

江未已就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不就是一把瓜子儿的事，至于么。

旋即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台上的戏哪有这好看啊。

“这不是张家的公子爷么？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听说他跟他爹关系不好啊？今儿闹得是哪一出？”

“关系能好吗？他娘那档子事儿……”

“那好歹都姓张，护家里人有什么奇怪的。”

“……”

有人喊了停，笑声才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便是老一辈的凝重。

不知的，权当是娃娃间闹脾气耍性子。知晓的，都讪讪闭上嘴，不敢对张老爷评头论足。

当着儿子的面骂爹，不伦不类，荒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