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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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门外
年节过后,对面那家大宅子被租了出去,近几天来总是传出“咚咚咚”的声响,有心人一问,才知是对面在翻修。
风声自然传到了隆春班的小娃娃耳朵里,娃娃们围坐成一圈,边嗑瓜子儿边聊着八卦。
“你们可知对面那家是作甚的?”小猴抓了把瓜子探头向外望去,对一旁的扁头努了努嘴吧。
“听说是从南方那边儿来的姓张的人家,派头不小,做的烟药草生意。”扁头从小猴手里夺瓜子,奈何拗不过小猴,只好反手又向口袋摸去。
“东哥把宅子卖出去了?那家人也真是大手笔。”江晚舟从屋里走出来,见大家围坐一团便也凑了上去。
“没,只是租的。听说人家只是来京都做一档子生意,小住一个月,嫌弃东哥装修简陋,自掏腰包重新翻修了一遍,东哥做梦都怕是要笑醒了吧。”扁头啐了口唾沫,答道
扁头公认的百事通,方圆几百里大大小小的八卦了如指掌。
江晚舟没再深聊,伸长脖子往门外探了探,对门果真是上上下下都翻修了一遍,连牌匾都换成烫金的“张宅”二字。
四下张望,没望见小铃铛,不知怎的,他突然开始有些惴惴不安。
近日小铃铛的行踪愈发诡异,总是喜欢坐在台阶上往外呆呆地望着,人叫半晌了都没反应过来,到了晚上更甚。
有次扁头尿急,起身找了个角落嘘嘘,倏忽间听见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壮着胆子走过去寻,竟然是小铃铛缩在角落,对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狗洞翕动着肩膀,不知与什么东西打趣正欢。
还有次小铃铛不知从何得来一样奇异的玩具:两个巴掌大的、木质的圆筒,被一根细长的棉绳串联起来。
“阿哥,你听得见我在讲话吗?”
小铃铛将竹筒绕在江晚舟房内,站在屏风后悄声讲道,声音沿着棉线朦胧地穿到江晚舟耳朵里。
“听得见,这东西可真稀奇。”江晚舟兴奋地“喂”了几声。
“好玩吧,他说这样讲秘密别人听不见!”小铃铛偷笑着,“给阿哥讲个秘密,扁头他上床不洗脚丫子……”
江晚舟皱了眉头,暗暗起了疑心:“他?他是何许人也?”
“哦,你说他啊……”
圆筒传来小铃铛咯咯的笑声,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他啊,他是……”
江晚舟屏息凝神,却听小铃铛大笑道:“他是乌龟王八蛋!”
以上小铃铛的种种怪异综合起来,都指向了一个结论――小兔崽子在外面有人了!
扁头还要继续吹嘘,江晚舟急忙打断他。
“你看见小铃铛了吗?”
“没,我还以为你知道呢,那小丫头片子吃了我两根糖葫芦。”
江晚舟又转头去问其他人,都纷纷摇头说不知,他于是私下去找,扔不见小铃铛的踪影。
“小铃铛?!”他开始慌了,焦急地喊,“你在哪?!”
天愈发黑了,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直跳,他同阿爹打了个照面,踉踉跄跄跑出门去。
江晚舟从来没有独自出来过,尤是在离了江家,进入隆春班之后。
这天啊,同隆春班里头没什么不一样,该暗的暗,该亮的亮。天上的星光被扯下一片落在繁华的街道上,霓虹灯璀璨,冷落了月亮。
街道上人潮汹涌,有穿旗袍的太太小姐,长衫飘飘的男子,穿中山装五四装的学生……铛铛车穿街过巷,带起一方尘土。
他站在汹涌的人潮里迷失了方向,不知从何去找阿妹,不知她身处何处,有没有碰到危险。
他只是傻愣愣地站在大道中央,望着身边飞速穿过的人群手足无措。
迷茫无助之时,耳畔忽而响起“叮当”一声,清脆的铃铛声使江晚舟仿佛梦醒。
“小铃铛?!”
他惊得身子一颤,猛然回头,忙往声源处追去,却不知何时身前站了个人,江晚舟一个没注意,“扑通”一声与那人相撞。
“诶呦!”
一枚银色的戒指“叮叮当当”从那人手中滚了出来,江晚舟忙弯腰去拾,一抬头,撞上一双清秀的眉眼。
“谢谢。”
那是一个年轻的南方女人,同年节前在门外看到的那位不同。
她很漂亮,细长的柳叶眉斜扫入鬓,乍一看五官没什么很出彩的地方,偏是生了一副含情眼。眼尾勾着,怎样都看不透似的。
她身穿一条藏蓝色旗袍,紫色毛呢围巾裹住露出的手臂,旗袍下摆是柔软的黑色大绒,大绒中若隐若现一双绣花样式的平底皮鞋,贵气穿了一身。
旗袍自然是要配旗头的,可她没有。及腰的长发拧成一股麻花,松松散散搭在肩上。像一只懒惰的猫,上挑的眼角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你。
不知为什么,她那么随意地站着,在人群中滞留,偏生出一种不该属于人间的感觉。
“抱歉了!”
江晚舟捡起戒指递回给她,交接时无意间打量了眼,那戒指镌刻着奇艺纹样,上头还有一只小巧的蝴蝶。
“小哥儿可是在找小铃铛?”她和蔼地笑着问江晚舟,忽然发现自己言语中有些不妥,补充道:“隆春班的。”
江晚舟皱了皱眉,心生奇怪。她既然这么问,必定是很熟悉小铃铛。但小铃铛的交际圈子也就那么大点儿,小铃铛认识的江晚舟必定也认识,江晚舟可以肯定的是,小铃铛从未与这个女人打过交道。
而且她是怎知他在找小铃铛?她又怎知他找的是小铃铛?天底下那么多小铃铛,她怎么就认定她认识的就是江晚舟要找的?
“这真是个怪人。”江晚舟暗想。
但事已至此,江晚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是啊,您可知她现在在在何处?”
“啊,我方才在这儿见过她,你走快些,或许能追上。”她抬手一指,往西北方戳了戳。
江晚舟来不及道谢,急忙赶了过去。游疑着回首望了眼,那人还在后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凌晨三点,灯会早收了场。
华锦街空空荡荡,只剩夜总会场所还在笙歌不断。舞厅外的围着招牌的红绿灯泡闪烁,旖旎的灯成了长夜中唯一的光。
几只耗子在偃旗息鼓的商铺间左突右奔,叼着一根肉肠你我角逐。忽的撞在一具死尸般的躯壳身上,耗子翻了个跟斗,衔起掉落的肉肠仓皇而逃。
卖馄饨的长须老伯收了摊子,麻利地装上小车,舀了一碗面汤,递给蹲坐在一旁歇脚的少年:“早些回去吧,找不到算了,这年头孩子丢了找回来的寥寥无几。”
少年接了面汤,道了声谢,但没有放弃的样子。
他咕噜咕噜将面汤喝完,用袖子草草擦嘴,重新起身去寻。
老伯摇了摇头,心道:这孩子也真是执着,从街头寻针似的寻到街尾。他也不知道寻了多久,满眼猩红的看了便叫人害怕。
“小铃铛,你在哪里啊……”
江晚舟绝望地呜咽,揉揉愈发干涩的眼睛,没留神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膝盖处传来猛烈撕扯般的疼痛,他忽然红了眼,泪水止不住崩落。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他曾经丢了一个妹妹,现在也没保护好小铃铛。
后来也不知是怎的就回了隆春班,整个儿跟丢了魂似的。
江晚舟脚下软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甚至没有踏进门槛的力气。
“阿哥?”头顶处忽然传来一声甜甜叫唤。
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傻愣愣看着身前拿着串糖葫芦的小铃铛。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小铃铛也是一阵懵然。
四周噤若寒蝉,只剩下树叶飒飒落下的声音。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以一个极度怪异的姿势相望着彼此。
“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他大吼着跑了进去,喘着粗气,一把按住小铃铛的肩膀。
小铃铛被他吼得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暗道阿哥是不是吃了炮仗。
她旋即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出,无所谓地挥了挥手中的糖葫芦。
“欸,我就是跟张客卿去灯会了。那些灯啊真的好漂亮!又大又圆的,跟元宵似的。我们还去看了电影呢!——就是我们唱戏的戏楼旁边那个——讲的是么朱什么欧的,反正叽里咕噜我没听懂。哦对了,张客卿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忘了跟你介绍,怕你打我。他人可好了,我这串糖葫芦都是……”
“啪!”
一巴掌甩在小铃铛脸上,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不是说过了不能出去吗?!我不是说过隆春班的东西不能离开隆春班吗?!门外头有什么好的?!你知道我为了找你找了多久吗?!
“那个东西是姓张的给你的吗?!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你天天坐在台阶上就是为了看他吗?
“外头这么好你为甚么还要回来?!干脆别回来了啊!你去找那姓张的远走高飞啊!”
他骂得小铃铛狗血淋头,许多话没经脑子便泼了出来。骂完了骂累了,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哦,好,我以后不出去了……”
霎时间,她眸子都暗了,游离着眼神,紧咬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不出去了,我再也不出去了。”
手中那串琥珀色的糖葫芦跌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一颗裹着蜜糖的山楂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滚了几圈,满身泥泞地倒在江晚舟脚边。
江晚舟不记得小铃铛是几时离开的,只记得那日他望着右手,呆呆地望了很久。
那只手一直在抖。
就是在这天,他亲手剪断了那条红色的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