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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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葬礼
不知是夜里几点,连蟋蟀都归家入眠。长夜无云,夜空中挂着稀疏的星星,还有一轮出奇硕大的满月。
柳半卿轻轻从床上起身,没有惊扰熟睡中的张客卿。她在黑暗中打开了衣柜,摸出压在衣柜最里头的那件青色褶子。
她细细抚摸着戏服上的刺绣纹样,凸起的锦线在她的指腹下如同蜿蜒崎岖的壮丽山河。她一路往下,捏起水袖的一角,水袖光滑平整,像是女人雪白的肌肤,在月华下隐隐泛着微光。
柳半卿把戏服往身上套去,足蹬流苏绣鞋,踩着碎步来到了梳妆台前。她打开首饰盒,摸出一盒胭脂,用刷子沾上胭脂往脸上扑去,嘴中哼唧着曲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她在满盒金珠细软里左挑右挑,还是挑出了那支金簪隆年。她用隆年绾起青丝,在镜子前摆了摆,满意地起身走到门前,推门出去。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柳半卿一步一步上了高墙,长长的水袖垂下,拖在石阶上,白净得像是一曲潺潺流动的溪水。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沙哑的唱戏声在夜晚格外悠扬,像是母亲轻轻吟唱的歌曲,哄睡了在噩梦中惊醒的孩提。
柳半卿走一步,蹬掉了一只绣鞋。再走一步,抽掉了头上的发饰,再走一步,抹花了脸上的妆容。
水袖长长垂在地上,像一条不会流动的河,也像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森森白蛇。
她赤着双脚,最终停留在高墙上,往下一望,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她捏着兰花指,边流泪边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
她对不起阿爹,没能在阿爹身边尽孝。对不起阿哥,自己给予他的爱竟然是伤害。对不起阿娘,自己的存在是阿娘人生当中最大的污点。也对不起张客卿,她比谁都清楚,张客卿为了爱她,抵抗住了多大的压力与羞辱。她更对不起玉书,她的玉书啊,还那么小,还没好好感受这个世界就夭折了。
她也爱过很多人。
她爱江家的阿爹,爱京都的阿哥,爱曾经的娘,爱现在的张客卿。
柳半卿缓缓张开双臂,闭上双眼:“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阿爹曾经说,遇见张客卿是良缘还是劫难,都在她。她说过她落子无悔,所以从未恨过。
但她不属于张家,她不是手绢上的凤凰。她是麻雀,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麻雀。麻雀生来属于天空,所以她要飞出去,哪怕最后的结果是惨死。
迎面吹来一阵狂风,狂风呼啸着钻进柳半卿的袖口,在她的戏服内鼓荡,柳半卿飘飘欲仙。柳半卿泪流满面,但无所畏惧:“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如果有来生,她柳半卿,不,是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要做笼中鸟,盘中簪。
她正要往下跳,身后却传来似男非女的幽幽鬼叫:“等等——”
柳半卿脚步一顿,转身望去。
空中悬浮着一本泛着红光的戏本子,那戏本子正是被柳半卿封存在暗匣内的《盘中簪》!《盘中簪》身边围拢着的红雾愈来愈浓烈,逐渐汇聚成一个一人高的蚕茧。
红雾聚成的蚕茧夹杂着丝丝电光,忽然,蚕茧的中央冲出来一只手!
那只手指甲尖长,把狠狠红雾拨开,蚕茧被撕出一个豁口。豁口处紧接着迈出一只羊脂玉似的足,红雾被突如其来的大风搅成碎片,朦胧迷幻的月光下赫然出现一位身披红纱大袖的男子。
男子银发如瀑,在惨白的月华下隐隐泛着光亮,脸庞藏匿在银发之中看不透彻,妖气横生。他弓垂着身,血红的眼与柳半卿对望顷刻,忽然如同机括生锈的机器,一步一顿地往她这边走去。柳半卿只觉寒气扑面而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浓烈,柳半卿隐隐作呕。
红纱下时隐时现的脚瘦削至极,肌肤白得病态,仅骨节处泛着血色。男子缓缓向柳半卿走进,右手僵硬地抬起,尖长的甲直指柳半卿。
“来啊,成为我的宿主,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似男非女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蛊惑沙哑的男声与温柔如兰的女声重叠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来啊,你不是想要出去吗?我来带你出去,我带你去见你的孩子,你的男人……”
柳半卿一个将死之人,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她都吃了一遍,哪还对眼前的对眼前的事物感到畏惧?她忽然笑了出来,问男子:“什么愿望都可以?”
“都可以!”那男子如同望见了暗夜中的曙光,激动得全身乱颤,双手抓成钩子,“都可以小铃铛,什么都可以……”
“好啊,那我想出去,你能带我出去吗?”
“当然!当然!成为我的宿主!”
尽管红袍男子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他的手依旧不自己地颤着。他颤抖地伸出右手,“来,把你的手交给我……”
柳半卿笑得更欢,忽然露出森森白牙道:“我怕你怕了半辈子,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你给我闹出什么动静。”
红袍男子脸色一变,刚想收回手,却被柳半卿猛地握住。
“我是想走,我是要离开,但可惜的是,就算没有你,我也能走了。”
柳半卿哈哈大笑,身子猛地向后仰去,红衣男子大惊失色,嘴中发出呜哇呜哇的尖叫,红雾“噗”地一声散去,红衣男子的身躯在红雾中消融,化回那本通体赤红的戏本子。
“让我成为你的宿主,但我的条件是,你和我一起死!”
柳半卿在空中把戏本子撕碎,戏本子的碎片突然爆发出冲天红光,梁城上空出现了火红的奇艺纹样。
红光妖浪四溢,整座梁城被笼罩在绯红之色下,恍恍如梦。
这场红光经久而热烈,像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宣告着一名女性凄惨曲折的一生正式走向终结,也向世界证明人类渺小而坚韧的生命能爆发出怎样强悍的力量。
张家高墙下,柳半卿躺在血泊之中,被撕成碎片的《盘中簪》缓缓飘落,像是柔软圣洁的梨花瓣。
“死人啦!救命啊!死人啦!”
“快!快来人!柳半卿死了!”
人们在冲天的红光下奔走呼和,有惊奇的掌声,惊恐的尖叫,无耻的嘲笑,悲恸的哭声。
那一夜出奇热闹,但也有人两耳空空,经过柳半卿的尸体时听到了幽幽的唱戏声——
“啊……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冬虫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