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已在病床上躺了大半来月，喝骨头汤喝到吐。终于等到拆石膏，她顾不得医生和江晚舟的劝阻，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去试新鞋似的走了两步。

打了半个来月石膏的左腿有些肌肉萎缩，与右腿一比细了整整一圈，走起路来有几分钝痛感。但对于江未已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她在房中活蹦乱跳好一会儿，待江晚舟收拾好衣物忙拉着他出院。

梁城已经入秋，不同于京都那样的北方城市四季分明，梁城的秋依旧燥热如夏，蝉鸣依旧。猛烈的日光炙烤着大地，风卷着热浪扑在脸上麻麻的。路边的芒果树被晒伤，枯焦的叶子低垂着，一辆黑色福特车飞速驶过，焦叶随风摆了摆，又湿漉漉地垂下脑袋。

江未已用手挡着太阳，阳光穿过指缝洒入她的眼眸中，像漆黑的屋子里忽然打开了一扇窗，光亮堂地照了进来。

她搀着江晚舟回了隆春班，刚踏进隆春班半步，小戏子们便围拢过来，有的哄抢行李，有的凑在江未已身边追问近况。

“你这段时间哪儿去了啊？我们打牌九都找不到人！”

“咱们可想死你了小野猫！你不在这几日铁头老欺负咱们！你可得替咱治治他！”

“前几日咱去给咸丰银行行长唱堂会去了，人家赏了咱好多银子，还有吃食，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是啊，还有人专门来点你的秦腔呢！”

小戏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江未已前一句没听完全，后一句便见缝插针地插进来，她听得实属晕头转向，只能尬笑着点着头回应。

江晚舟那一边也是喜气洋洋，大家伙听到《盘中簪》被收回后都欢呼雀跃起来。

“好啊！好！咱找了这么多年，可算是找着了，没辜负老祖宗……”乔老颤着声，皱纹纵横的脸上淌下一行清泪，他忙用手帕抹着泪，自顾自喃喃道，“大愿已了，我就算死也瞑目！”

肖叔憨笑着搓手，大喜道：“苦日子可算熬是到头了！我这些年做梦啊，做的净是京都那条老弄堂，咱石库门的房子！”

隆春班济济一堂，欢声笑语令空气更加燥热，江晚舟脸都快笑烂了，挥挥手呼和道：“今日是隆春班大喜之日，走！咱去兴德堂吃饺子！”

“好！”

隆春班的小院里欢声雷动，戏子们纷纷挤出院门，有说有笑地往兴德堂饺子馆奔去。

江未已自然也是兴喜万分，高兴之余忽然拉了拉江晚舟的衣袖。

“爹，咱是不是要回京都了啊？”

江晚舟俯下身来刮了刮江未已的鼻子：“怎么？才刚回来你就迫不及待的要走了？”

江未已却没有与他打趣：“我们几时动身？”

江晚舟掐着指头算了算：“堂会戏可以推掉，永乐楼和华达饭店还唱完月，大概一周后就能动身了。”

江未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舍不得了？”江晚舟一眼便望穿江未已的小心思，摸了摸她的脑袋，“临走前给记挂的人，好好道声别吧。”

江未已撅着嘴嘟囔：“谁记挂了……”

晚上八点，张家。

张怀瑾坐在房中的沙发上，手中翻阅着本莎士比亚的诗集，身边只开着一盏墨绿灯罩的台灯，昏黄的灯光照在诗集中的英文上，有种别样的韵味。他鼻梁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眼镜框下角用一根细细的链子连起，链子绕过他后颈，垂在脸颊两边，昏黄色的灯光一照链子便一闪一闪的。

他眼眸低垂，手指时不时翻动纸页，双唇一张一合，情不自禁地将书中的妙句念了出来。

“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 ……”

“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sun,but you find ashadow spot when the sun shines……”

“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wind,but you close yourwindows when wind blows……”

“This is why I am afraid,you say that you love metoo……”

他话音刚落，窗边的“扑通”声同时响起。他警惕地扭头望去，镜框下的链子随动作摆动起来。

窗边的格子窗帘被风吹得兀自摇曳，窗外的婆娑树影落在帘子上，影影绰绰。狂风一刮，窗前赫然窜起一个黑影！

那黑影很瘦小，脑袋两边垂着麻花辫，黑影弓着身拍了拍衣服，一瘸一拐地往张怀瑾这边走来。

黑影向张怀瑾这边步步逼近，张怀瑾抿着嘴唇，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捧着书的手指指尖发白。

黑影缓缓走到光下，终于现了形。

“妙哉妙哉，只是可惜我不懂英文，不知道你在念什么。”

江未已居高而下地望着张怀瑾，身子一弯，凑到张怀瑾身前反着看他手中的书。

张怀瑾方才松了口气，抬手给了江未已一个板栗：“你能不能好好走正门！”

他站起身来把江未已按进沙发里，半蹲下来作势去掀江未已的左腿裤脚，江未已连忙一缩腿，惊恐道：“你干嘛！”

张怀瑾抬头，嗔怒地盯着江未已的眼睛：“看看你好了没有！”

江未已悻悻然闭上了嘴。

张怀瑾在江未已的关节处捏了捏，手下一重，江未已疼得嗷嗷直叫。

“痛痛痛！”

“知道痛还翻墙！知道痛还不知道好好休养！真当你自己是铜墙铁壁了！”

江未已想反驳，但张怀瑾也是真的实实在在关心她，于是闭上嘴装哑巴。

两人争执的声音不想被门外路过的仆人听到，仆人忙放下手中的活，拍了拍张怀瑾的房门问道：“少爷！里面怎么了？”

张怀瑾心下一惊，连忙欺身上前捂住江未已的嘴，拔高声道：“没事！”

浓郁的墨香扑面而来，江未已瞪大了眼。冰凉的手覆在她温热的唇上，不易察觉的体香钻入她的鼻中，出奇好闻。这个角度刚好从下而上看到张怀瑾流畅的下颌线、鼻梁和泛着光的镜框。眼镜框上的链子垂在江未已脸上，凉凉痒痒的，江未已忍不住摇了摇脑袋。

张怀瑾低头焦急地盯着她的眼睛，哑声道：“别动！”

江未已听话地点了点头。

“嗳？我怎么听到有女娃娃的声音嘞？”仆人掏了掏耳朵，疑惑地问道。

“是我放的收音机！我房中怎么可能……”张怀瑾几不可见地往身下的江未已瞥了眼，“怎么可能有女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