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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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你怎连个念想都不肯留给我
翌日早晨8点,浦口码头。
朦胧晨雾被风卷得翻腾似马,扑在脸上湿凉凉的,令混沌愈睡的人儿刹时间神清气爽。
外滩上此时拥挤着人群,沸反盈天。衣着鲜丽的太太小姐扬着手中的丝巾莺声呼唤,劳工背着沉重的麻袋躲避鞭打无果,年轻的少男少女拥吻着亲人转身上船,两鬓斑白的老翁老妇与久别的亲友相拥而泣……
江晚舟杜铃玉二人从黄包车上下来,付了车钱后,江晚舟拎着两只竹藤箱领杜铃玉向码头走。
杜铃玉边走边从江晚舟手中夺过一只箱子,掂了掂重量,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就带这点衣服?”
江晚舟走在杜铃玉前面,杜铃玉看不见他的表情。
“几件换洗的衣物就够了。”
杜铃玉没有怀疑,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在挎包里翻找,边翻边问:“欸?小先生你看见我的照片了吗?就是……”
没等她说完,江晚舟答道:“在我的行李箱里。”
杜铃玉抬起头好笑地说:“我都没问是哪些照片。小先生是有什么灵通,一眼望穿我的心思。”
江晚舟笑着说了句“我哪有什么灵通”便没有下文。
两人挤着人群好容易上了轮船,江晚舟捏着船票找寻位子,杜铃玉搂着他的胳膊边走边回头望,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船上的人多而乱,小丫头找得到我们么?”
江未已原定是同他们一起上船的,行至码头,江未已忽然叫嚷着东西落在隆春班了,于是叫了辆黄包车急匆匆赶回去,叫杜铃玉他们先走。
眼下他们已经上了船,船上机括复杂人头攒动,就是如胶似漆的情侣,一不留神都会被汹涌的人潮冲散,更别提身如蝻蚁的江未已了。
江晚舟拉着杜铃玉穿过人满为患的起坐间,左弯右拐钻入昏暗狭长的包厢区。
包厢区许是铺上了丝绒地毯的缘故,十分安静暖和。走廊两边是装横华丽的包厢推门,推门前垂着红丝绒布,流苏在糊黄的灯光下火焰般晃动着。
杜铃玉小心翼翼地跟在江晚舟后面,猎奇地左右窥视着,正想发问,江晚舟忽然对着船票在门牌号为“2-5-22”的包间前停下脚步,说了句“就是这儿了”推门走了进去。
包厢是双人上下铺,靠舷窗的位子置有沙发与木板桌,与蓝钢车装潢很是相似,只不过一个在铁轨上,一个在海面上罢了。
设若在往常,杜铃玉指定要倒在柔软的沙发里惬意地伸懒腰,此时却不然。
江晚舟弯腰把竹藤箱子推到床底,杜铃玉则在门口僵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进来,直到江晚舟向她招手,杜铃玉方才迟疑着进来。
“我还以为小先生定的是硬座,未曾想是包厢。”杜铃玉脸色有些发白,似乎终于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江晚舟弯腰整理着行李,没有抬头:“此行路途遥远,颠簸得很,若是定硬座,你一路都要叫苦不迭了。”
杜铃玉欲语,江晚舟打断她兀自道:“你的崴伤尚未痊愈,半日要换一次药,高跟鞋暂时不要穿了。”
“已是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到了那儿估计气温还要降上一降,你要注意多添衣物,少贪凉。”
杜铃玉脸色愈来愈白,眼见得江晚舟还欲喋喋不休,冷着脸出声打断:“小先生,江未已什么时候上船?”
“眼下贼寇横行,局势动荡,对资本家而言却是一个囤货居奇的好时机……”
“小先生!”
杜铃玉猛地一吼,江晚舟的唠叨声戛然而止。
“江未已呢?”杜铃玉走上前质问江晚舟。
江晚舟摇摇晃晃地起身,拍了拍长衫袖子,淡淡然道:“她不入川。”
“不入川?为什么?”杜铃玉炙热地盯着他,心中莫名惶惶不安起来。
“因为我不入川。”
杜铃玉强忍着眩晕感,眼前泛起氤氲。她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后退了两步道:“你与哥哥联通好了,想把我送去英国?”
江晚舟抱着手臂,眼神越过杜铃玉,落在舷窗前植在玻璃瓶里的铃兰花上。那许是包厢上一位客人留下的,因为缺水的缘故,娇小玲珑的白色花苞此时已枯萎扭曲,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纸,随着船体的晃动轻轻摇曳着。
杜铃玉迟迟未得到回应——亦或是沉默即回应——她紧咬着下唇,心脏被无形的刀子绞割成肉泥。
“所以,你说你爱我,都是骗我?”
要是有水就好了。
“你口口声声说的爱我,想与我共度余生,都是为了骗我上船而编织的可笑谎言?”
铃兰花那么金贵,我这种糙人怕是要养不活罢。
“你说过的,走吧,我们走吧,我们坐船入川,盖一间临水别苑,床头听雨,儿孙绕膝,白首不相离……”
铃兰,铃兰……
包厢内充溢着女人的抽泣声,窗边的铃兰剧烈抖动起来,花茎上的铃兰花没有重量地翩翩落下,一团团皱纸在空中梦似的漂浮着,和着女人的悲泣声碎了一地。
江晚舟看着散落一地的铃兰花,怜惜地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他刚踏出一步,左手袖角处传来拉扯感,回眸一看,原来是杜铃玉赌气般拉着他的衣角,不愿让他走。
江晚舟又叹了口气,转身松松垮垮地抱了抱杜铃玉,在她耳边沙沙道:“我有没有告诉你,当年我为你唱戏,只是为了你名字中的一个‘铃’。”
“砰”地一声,杜铃玉只觉脖颈间一痛,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杜铃玉身子一软,江晚舟连忙擒着她的腋窝将她抬上床。
“咚咚咚”三声叩门声后,包厢门一拉,杜琳琅走了进来。
杜琳琅感激地对江晚舟说:“我代小妹多谢先生了!”
江晚舟摆摆手,说了声“一路顺风”便离去了。
杜铃玉从昏迷中醒来已是傍晚,日薄西山,舷窗外粼粼的水光潋滟,鎏金的水光反射进舷窗里,将包厢照射得朦胧迷幻。
她直定定望着天花板,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一团雾,只觉得有什么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抽离了。
她不自觉地想起江晚舟,耳边那句话萦绕着久久不散,她只觉心口一阵钝痛,右手抚上心口猛抓着,却无济于事。
她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头一歪,便见杜琳琅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本散文集看得入迷。
杜琳琅察觉到这边的异样,眼前的书一压,便见床上的杜铃玉揉着后颈兀自坐起身来。杜琳琅连忙放下书,焦急地向床这边走来,关切地问:“铃儿,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杜铃玉摇摇头,下了床,望着舷窗问他:“我睡了多久啊?”
杜琳琅答:“按时间算,应该快到码头了。”
杜铃玉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失魂落魄地叫道:“我的照片呢……”
“照片?”杜琳琅愣了一下,指了指床下的竹藤箱子,“是不是放在箱子里了?”
杜铃玉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望见了床底的两只竹藤箱子,连忙动物般扑下去,把两只箱子拉了出来。
“他没拿走吗……”
杜铃玉翻开一只竹藤箱子,箱子中满是她的衣物,于是丢在一边,转身去翻另一只。
这只竹藤箱出奇的轻,重量不及杜铃玉那只的三分之一,杜铃玉颤抖着手打开箱子,偌大的竹藤箱中空空荡荡,只放了崴伤用的药酒、纱布,一双女式平底布鞋,除此之外再无他。
“照片呢……照片呢……”
杜铃玉的泪早已哭干了,此时红肿着双眼,疯了似的在竹藤箱中乱扒着。杜琳琅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上前想阻止,却被杜铃玉一把推开。
她乱翻了许久,终于在垫着的白布下发现了仅有的一张照片。
那张是上回去栖霞山游玩时照的,照片上的人儿笑颜依旧,站在最左边的江晚舟却被撕去,照片上的杜铃玉笑意盎然。
杜铃玉此时看来,照片上的她却是忧喜参半。
杜铃玉跪坐在地上,红肿着眼,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抚着照片,哽咽地自语:“你怎能如此狠心,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
杜琳琅见劝不住了,只得摇摇头坐了回去,捧起散文集,眼神恰好瞥到一段沈从文语录——
“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铃玉啊,凡是美的东西都没有家,谁能缚住月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