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凌晨1点，夜空乌云密布，月亮隐匿在云翳之后，一副含雨未露的架势。

福特车在黄铺码头前缓缓停下，江未已此时已换了一身黑色束腰大衣，大檐平顶黑帽遮住大半张脸，帽檐下的红唇鲜艳馥郁，攻击性极强，像一只优雅而神秘的黑猫。

她推门下车，福特车隐入一旁的黑影中。

江未已抬头向黄铺码头的牌匾望去，萧瑟的寒风飒飒吹过，掀起漫天黄叶沙尘，黑色大衣下的白色裙摆翩跹飞舞，江未已两指压下长帽檐，低头走了进去。

方才一路上江未已都在想，此人只说在黄铺码头会面，但码头这么大，江未已怎知要去哪里找他？

到了黄埔码头之后，谜团豁然已解。

上海素称“不夜城”，就是夜极了也是灯火璀璨热闹非凡的。寻常时候，黄铺码头停满了来自天涯海北的客船，码头挤满了装船卸船的小工，吆喝、号子声不断，码头边垒放的各色货物铸成了高高低低的城墙。

但今日黄铺码头却半个人影都不见，安静极了，只有风在耳边呼啸，江河独有的潮湿气息萦绕在鼻尖。灯暗着，犹如夜明珠上的黑点，唯有一豆灯挑在细长的竹竿上，灯塔般兀自屹立在码头一角。

想必这盏灯下面便是与那人的会面之地了。

江未已循着灯源穿梭在高大的集装箱间，右手将大衣暗袋中的枪越攥越紧，高跟鞋急促地点着地面，声音在空旷的码头上回荡着 。

噔、噔、噔……

冷白色的幽光愈来愈明亮，江未已转过集装箱，那雾里花似的灯便在眼前暴露无遗。

灯光在地上圈出了一个惨白的圆，四周交错着过于高大的各色集装箱，莫名狭窄逼仄，压抑得令人呼吸一滞。

高跟鞋刚发出一声细微的“噔”，码头忽然响起破空之音，惊雷似的一声“砰”将夜幕震得抖如糖筛，紧接着响起密如雨点般的枪声，火光在黑夜里闪如明星，子弹梭梭地尽数像光圈内飞去。

一顿猛攻过后，浓郁的硝烟味四散开来，四周的集装箱野耗子般蹿下几十名黑衣男子，纷纷端着枪警戒地往光圈包围而去。

光圈内的景象却让众人傻眼。

地上被子弹密密麻麻地打成筛子，弹壳滚落一地，一个抱着小鼓的木偶小人四肢朝天地倒在一边，木制的小嘴机关还在一张一合。

“噔、噔、噔……”

“我去你妈的！”

一位平头男子骂出了声，用枪恶狠狠地指着周围的人：“看什么看？！快去搜！老鳖亲眼看着有人走了进来！外面也被我们的人围住了，她肯定没有出去！”

黑衣人们瞬间四散而开。

而此时，码头至高的集装箱上，黑猫似的江未已单膝跪在一角，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她早料到会有人埋伏，敢约在码头，人也必定不少，她定然不会傻到只身犯险自投罗网。

看这群人的衣着和为首那人的口音，并不是日军那方的人，这一众人身法五花八门，一身江湖气，埋伏的手段低劣，也必然不是72号特务部的人。

那么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她当年洗劫过的仇家雇佣的人了。

虽不知他们是怎么查到江晚舟的，但江未已也没了探寻下去的兴致，正想跳下集装箱打道回府，视线却落在一个不同寻常的人身上。

原来的光圈内还立着一个人，那人身披黑色斗篷，背对着她站着，手中正把玩着她用来模拟脚步声的那个玩偶。

此人是跟着方才那一众一道来的，因为身披黑斗篷的缘故，又恰好站在阴影里，所以江未已没怎么注意到他。

称之为“他”倒也不太妥当，因为是背对着，江未已分辨不出此人的性别。

此人的地位好似比那小平头要高许多，小平头命令其他人行动时，他没有动，小平头甚至还觍着脸走上前跟他请示了什么。

那人倒也不走，只是兀自把玩着人偶。

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江未已不懂，却见那人将木偶摆在了一个半人高的集装箱上，拧了拧松了的木偶头颅，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头颅恰好转向了江未已，一个笑得瘆人的脸就这样直直对准了她。

木偶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噔、噔、噔……”

那人伸出白哲的手指，捏住木偶的断臂上下挥了挥，竟像是在与她招手！

“噔噔噔噔噔噔！”

木偶的嘴突然快速地张合！江未已心下一惊，那黑斗篷转身急速向她这边跳来。

是的，跳！黑斗篷跳得极高又远，黑色影子在集装箱间飞跃，迅捷无论，以惊人的速度向江未已这边逼近。

她被发现了！

江未已又惊又骇，连忙几下兔起鹘落飞跃在集装箱之间向码头外奔去。

跑着跑着，江未已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她不住地回头瞥去，果然无人，四下逡巡，那黑斗篷本就一身黑，在暗夜中根本无法追踪。

无知才是最骇人的！

她顿住脚步猛地抽出枪，神经紧绷，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滴着。

江未已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去，脚下忽然乒乓地踢到了什么，她垂眸一看，竟是那人偶身上抱着的小鼓！

江未已刚一抬头，“砰”的一声，子弹裹挟着热浪射穿她的左肩，江未已呜哇一声向后倒去，从集装箱上重重摔下。

在码头各处搜寻的黑衣们听到了枪声纷纷奔来，江未已痛苦地捂住不断汩汩流血的左肩，强撑着站起身来继续奔逃。

子弹在耳边飞梭而过，黑衣们有如绿眼饿鼠穷追不舍，无数子弹从四面八方像江未已射来，轻则擦破皮肤，重则刺穿骨骼！

又是“砰”的一声，子弹将她的手腕打碎，左轮枪“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江未已疼得嘶嘶抽气，脸颊上流淌的不知是汗是血还是泪。

纵使已然绝望，江未已还是没有放弃向外奔逃。

“砰砰砰砰！”

江未已身子一缩，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身后反倒不断传来“呜哇”声，黑衣人接二连三地倒下，江未已心下不禁狂喜，陈晔来支援了！

陈晔从她左上角的集装箱上跳下，抓着江未已摇摇欲坠的身体喊道：“去那边！”

说着陈晔又往后放了几枪，挟着江未已向码头西边跃去。

二人借着集装箱跳到屋檐上，身后夜空中的浓雾刹那间嚯嚯地散去，硕大的圆月破云而出，冷白色的月光照亮了这片战场。

男女剪影在屋檐上兔起鹘落，身后黑衣客伏地身子紧追着，速度之快，人影化成了离弦之箭，在霜白月色下划过一道道淡墨痕。寂静的夜中，唯有衣玦猎猎声与瓦片碰撞声。

陈晔怒喝一声：“下！”

二人跳下屋檐，前来接应的福特车恰好停在下面，二人连跑带爬地上了车，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冲出小巷。

福特车急速穿行在大街小巷，紧随着车尾的子弹噼啪声也逐渐消饵，大劫过后江未已不住地嘶嘶抽气，甫一抬头，却见驾驶位上正在操控福特车的人竟是商岁安！

“怎么是你在开车？！”

怪不得这车开得跟不要命似的。

商岁安却自得其乐，甚至愉悦地吹了个口哨，得意道：“开车而已，我从前缠着大陈教我开，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况紧急，姐姐你就坐好吧！虽然我的脚勉强能够踩到底。”

若说江未已听到前半句是稍微松了口气，那么听到后半句便是瞳孔地震。

什么？！

陈晔从座位底下拉出医药箱，翻出纱布，扯开，用尖牙撕开一大片，擒住江未已早已被鲜血染红的肩。

“先包扎！”

陈晔动作迅速地用纱布缠住江未已肩头被子弹射出的血洞，一拉紧，洁白的纱布刹时间被鲜血染成黑红。

血并没有止住，江未已唇色翻白，额上直冒冷汗，身子也在不住地颤着。

“这样不行，现下必然不能去医院，我们先回公馆，让齐医生帮你把子弹取出来！”

陈晔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江未已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玻璃镜倒映出她白得吓人的脸色。

她回想着方才的场景，鹿逃虎追的场面依旧历历在目，她劫后余生地捂着胸口嘶嘶抽气，冷静下来后，开始细细分析今夜之事的末梢细节。

不对，这件事有些古怪。

一开始收到信时江未已承认自己有些热血上头，匆匆赶到码头只为一探究竟，一路上遗漏了很多细节。

这第一处，便是江晚舟。

她没跟任何人提过江晚舟，就连搜寻江晚舟也是派蒋云山秘密地进行，他们是怎么查到江晚舟的？又怎么能肯定自己一定会来？

他们既能查到江晚舟，保不济会查到张怀瑾乃至商老板头上，但两边都没有异动，能否说明他们暂时是安全的？

第二处，便是黄铺码头本身。

黄铺码头是上海滩最繁荣的码头之一，昔日热闹非凡，河岸停靠着数以千计的各色船只，装卸货物彻夜不断，今日却能叫码头全面哑声熄灯，这恐怕连72号特务部的人都无法做到。就此一点江未已可以断定，今晚一众黑衣人绝对是她洗劫过的新贵雇佣而来，因为能让码头的喧嚣按下暂停键的人，唯有码头主本身。

如此一来，更大的谜团浮出水面。

江晚舟是新贵们查到的，可就连情报通天的72号都没查到的东西，怎么就让一群乌合之众查到了？

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江未已身子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心下涌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人将她的情报泄露了出去……

江未已嘶声大喊：“岁安，你先停车，让陈大哥开车！”

商岁安被她的吼声吓了一跳，反倒提了速：“姐姐你就坐好吧，现下的主要任务是赶紧回家！”

“不差这一时！再往前就是步行街了，撞到人反倒惹出事！”

商岁安愤愤地一咬下唇，缓缓停了车。

待到他绕到车后座，坐入卡座关好门时，江未已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