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了一颗醒酒药，悦宁坐在男人身边，拿面巾给男人抹脸，他脸上还有血迹，或许是打扫战场的时候留下的。

男人的眼睛阖上了，眉却依旧蹙起，

悦宁的指尖揉搓他紧绷的眉心，对自己之前对他毫无道理的迁怒觉得十分抱歉，低头，对着男人的唇轻轻落下一吻。

下一秒男人条件反射似的睁开了眼睛，一睁眼就抓住她的胳膊，紧张地唤她：

“宁宁！”

看他睁眼，悦宁神速变脸，pia地一声，无情把面巾抽在他俊脸上，刚才的温柔荡然无存：

“醒啦？段将军是厌弃妾了吗？这么快就去青楼另寻新欢了？那咱们山水有相逢……”

段迁根本没听进去悦宁醋意满满的问话，他腾地坐起身，一只手抓住悦宁的手臂，把人往怀里带，另一只手摩挲起悦宁的脸颊，觉得不够，又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急急开口解释：

“宁宁，你别不要我，我知道我冷血，自私，残忍，可……你，别嫌弃我……别讨厌我。”

如此卑微地乞求……

悦宁气恼，觉得这人就是上天派来克她的，《如何让女朋友一秒消气》这门课他学都不用学，天生就会。

她现在不但不气了，甚至还被他这可怜相弄得愧疚不已。

焯！她真该死！

是自己先任性抽风的嘛，他干嘛一个劲儿地道歉？

哄小孩儿一样，悦宁拍拍他的后背，一声声轻柔地话语在段迁耳边回荡：

“宁宁不讨厌段迁，永远不讨厌段迁，一辈子不讨厌……”

闻到段迁手上的血腥味，悦宁把他的大手抓到眼前，仔细一看，才注意到他指甲缝里全是干涸的血迹。

以为他手受了伤，悦宁担心地询问：

“你手怎么了？”

段迁一僵，想把手抽走，脸上心神不宁，像是安慰悦宁，又像是自我安慰地说：

“没事的，这是别人的血，不是我的。”

悦宁看出他的不自在，猜到什么，把他的手举到唇边，轻轻一吻，吻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宁宁不觉得脏。”

坚不可摧的心房一瞬间被击溃，段迁第一次在人前流露出他的脆弱。

他忍不住和悦宁仔仔细细地讲述了悦宁离开后的事情。

失魂落魄的段迁，站在原地，突然被绊了一下，几个士兵正拖着个巨大的尸体，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有一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那人连忙道歉：

“对不起啊，将军，这个死人太沉了，咱们几个人连手都拖不动他，一个没注意才撞到您身上的，麻烦您往边上让让。”

悦宁看见地上仰慕栽倒的魁梧汉子石江，他身上插着的箭都被拔掉了，还能看见身体上无数个血淋淋的血洞。

这些血洞没有一个是他亲手射的，可……却是他一手造成的。

走过去正要搭把手，耳边却突然传来破空之声，段迁急急避开，就见一蒙面人拿着软剑对着他刺过来，招招狠厉，要夺他性命。

段迁一眼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身形纤细，即便遮住了半张脸，也难盖住她黝黑的肤色。

唐豆豆。

唐知远临行前，不知是什么缘故，突然心神不宁，就没让唐豆豆跟着。一念之间，唐豆豆便避免了杀身之祸。

是上苍救了她，她还可以活！

段迁这样想着，便立刻对身边的士兵吼道：

“不许伤了她！给我活捉！”

旁边的士兵一拥而上。人数众多，唐豆豆根本不敌，很快就被众人擒住，小姑娘如野兽般嘶吼嚎叫。

或许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杀了段迁，竟然很快安静下来……

段迁还记得那时她决绝又阴狠的眼神， 察觉不对，段迁神色一变，大跨步上前，大手用力抠住她的脸颊，擒住她的下颚，想要制止她接下来的行为，可已经来不及了。

唐豆豆的嘴里忽然涌出汩汩的鲜血，流了段迁满手，舌头被齐根咬断，已无力回天。

放开唐豆豆，看着依旧大睁着眼瞪着他，缓缓倒地的少女，段迁后退几步，高大的身形有些颤抖，顾不上周围人的询问，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

搂住悦宁的男人呜咽出声：

“生生世世皆为恶犬，人人恶之，诛之；余生在孤独寂寞中度过，每日在痛苦中挣扎；在所信所忠之人的背叛下含恨死去，死后亦万劫不复……

宁宁，我根本不是多么厉害的人，也没有别人传得那么强大邪乎，唐知远说的这些我其实都害怕，可是我不想，也不愿意停下脚步。

我毕生所求并非功名利禄，我只想帮助陛下完成他的夙愿，使大晋繁荣昌达，为此我甘愿奉献己身，不惜一切代价。

我出身寒门，深知寒门学子出头不易，年少还在读书的时候，陛下还只是默默无闻，不受恩宠的皇子，先帝暮年昏庸，朝堂内外，卖官鬻爵，奢靡成风，高门贵族皆不遗余力压榨穷苦，聚敛财富。

上行而下效，为求生存，穷者也只能另辟蹊径，大晋歪门邪风横行。农人弃耕田不做，田地荒芜，以致粮价疯涨；工人弃后器不用，嗜赌成瘾，以致乱斗四起；商人弃贸易不做，钻营巴结，以致国力衰微；学生弃功课不专，投机取巧，以致社稷无后。

我的叔父原本也是一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有志之士，可惜他被奸人所害，锒铛入狱，最终空有一身抱负，却也只能因为那些尸位素餐者的争斗惨死狱中。

年少时，我本无抱负，入仕的初心不过是为了给自小疼爱我的叔父争一口气。十年寒窗苦读，我拼尽全力往上爬，往高处走，后来才受了陛下赏识，一路擢拔。

三省六部的官职单我一个人就轮翻了个遍，全国大大小小的事务我几乎都经手过，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大晋比它看起来还要衰弱。

后来陛下荣登大宝，我也官至中一品辅国大将军，那时我才有幸了解了陛下的宏愿，他说要建立一个强大富庶的国家，大晋的百姓将不再流离失所，治安将不再混乱无序，朝堂也不会再有腐朽的蛀虫。

从那时起，这也成了我的理想，陛下就是我的老师，他是我此生最敬仰的人，我愿意为他冲锋陷阵，牺牲性命。

如果是别人空口告诉我这些大话，我不会相信，但是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些年大晋经过他的治理，在他的手中确实也壮大到了别国皆胆战心惊，不敢比拟的地步。

近年来西岚屡屡进犯我大晋边境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边境百姓苦不堪言，陛下才命我征讨西岚，关于这一点，即便西岚是宁宁的母国，我也不悔。

可是这些年，我双手的血越沾越多，很多事情也越来越身不由己，我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是午夜梦回时，再被无数道仇恨的眼神盯视，我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绝望……”

悦宁忍不住撸撸他的大脑袋：

“没事了，以后宁宁陪你……”

“宁宁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快就能重振旗鼓，再次站起来，在这之前，你能先抱抱我吗？抱紧一点。”

依言，悦宁抱着他的手加重了力气。偏头，女人忽然在男人耳边认真地说：

“你可以为公孙胜东奔西走，你们要做什么我都不拦着，但我不许你抛头颅洒热血！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我就第一个冲上去宰了公孙胜！那时候我可不管他是你敬佩的人，还是你的老师了！

这是我的底线！

你守护大晋，我守护你。”

音量虽小，但在男人耳中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