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缓了缓心神，撩起窗帘穿过车窗向外面看去。

一位穿着深灰色紧袖短打、同色系粗布裙的中年妇人扯着一个穿着同样颜色、款式衣服的瘦小姑娘家，一边走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而姑娘一直双腿用力、身子后坐，阻止被中年妇人拉扯着走，奈何力气悬殊，姑娘一直哭喊着“不想被卖。”

中年妇人和姑娘家浑身都是补丁摞补丁，衣裙都破旧的不像样子，但是她们的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看来也是爱干净的人家，只是穷苦了些。

“花儿，别怨娘，娘也是被逼无奈。”中年妇人丝毫不理会哭泣的小姑娘的意愿。

“娘，我求您了，求求您了，娘啊。”被唤作花儿的姑娘声嘶力竭的哭着。

她们母女二人从她马车边拉扯着走过。

“慢着。”

母女二人听到那清脆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就连姑娘的泪水还直直地挂在脸上。

一位玉冠束发、身穿红色暗纹紧袖束腰的黑色锦缎劲装，腰间还别着一个相当精致的荷包的翩翩少年郎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这时她们才看清这少年郎的长相，没有识文认字的她们根本想不出任何形容词来形容这少年的好面貌，只得借用戏文中听来的一句话：实乃惊为天人也。

她们不禁想，要是此少年为女子那该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无忧先抱拳行了礼“在下并非突兀扰了婶子二人，只是担心您二人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否告知在下经过，如若在下能帮忙定不留余力。”

中年妇人见眼前少年眼神真诚，又看看自己那苦命泪流满面的女儿，心里有了恻隐之心，这公子的衣着来看就是非富即贵，要是真的能……

想起了家里的那些事，中年妇人刚刚还挺直的脊柱就被无助压弯了，脸上一片颓丧，眼中蓄满泪水却毫无希望的光亮。

“娘，您别哭了，女儿认了，您卖了我吧，我不抗拒了。”花儿见自己的亲娘这时哭得声嘶力竭，她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最后的挣扎也消失了。

妇人一听自己女儿的话，转身就抱着女儿痛哭不止“我可怜的花儿啊，娘对不起你啊，娘对不起你，是娘啊，都是娘……”

无忧见这母女在她面前哭成这样，她的心紧紧揪着，眼眶都红了。

“婶子，您先别哭，让在下听听发生了何事，好帮您想想办法。”

那妇人抽噎着，或许是有了倾诉的人，她就断断续续将从头到尾说了个遍，大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

无忧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再次忍不住唏嘘感叹，这个时代的人命是真的不值钱。

不对，应该是底层、下层的人命不值钱才对。

这妇人夫家人姓石，石大郎在康和九年应召入伍参军，那时花儿才两岁，他刚离家时，石婶子就发现自己再次怀有身孕，在同年生下一男婴，取名石归，盼着石大郎早日平安归家，一连两年多杳无音讯，但有公公婆婆帮衬着伺候地里的庄稼，家里又有人入伍减少了部分税收，至少可以混个温饱的。

就在康和十一年八月战争结束、北凉投降，进京面见康和帝递上降书传遍天秦时，才收到了石大郎战死的消息，并有朝廷给的抚恤金十两、一旦粮食，石老爹得知亲儿死讯当场就伤心欲绝去了，家里就留下了孤儿寡母四人。

刚开始有朝廷给的粮食，再加上地里的产出还是能过得下去的，渐渐地石老太身体变差，各种病痛随之而来，那十两银子都给石老太用来就医拿药了。

石归早已到了启蒙的年龄，她想去送儿子读书害怕他会走上他爹的路，奈何家里没有银子，也只是带着女儿、儿子在家伺候这些田地了。

可三年前，石归大病一场，家里卖了一半的田地用来看病吃药，可后续石归的身子骨变弱了总时不时病上一场，家里的田地都慢慢卖了出去，这前几天石归又生病了，与此同时石老太再次重病，家里的担子压弯了这个靠平日给人浆洗换钱的妇人，她是在没办法了，石老太苦苦哀求她让她保住石大郎唯一的香火，别再给迟早要去了的她花银子看病了。

石归也知道家里的情况，央求母亲把银子省下吧，让母亲和姐姐的生活有点保障，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边是心爱之人的老娘，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取舍。

偶然间听村里人说，镇上的员外老爷家要买一批婢女进府，三两银子。

就为了这三两，石婶子动了心思，想要卖了女儿进员外府救石老太和儿子。

康和九年的三月，北凉在天秦北境发起战争，想要抢夺北境的三座城池，带头的将领正是云浩。

云子悠出生于康和十年，那一年云浩是不在家的，康和十一年新春之际云子琅去了北境，追随云浩上了战场，同年八月份云浩击退北凉数十万大军，北凉投降，同云浩大军回京献上降书，换来这尚且短暂的十二年和平之日。

无忧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这个瘦弱的花儿和十六岁的少女联系在一起，她面上有了些许的沉重，这是她在京中、在南山派永远都看不到的画面，这真实的人世间的画面。

她略有苦涩地笑容，满是讥讽，不是讥笑别人，而是讽刺嘲笑自己，她远在高高在上的京城，生活在安逸的南山，想当然地降低读书花费，期望更多的女子能够读书识字，可她却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连活着都是奢侈的。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在京中说起谁会相信，一个为了家国战场而亡的汉子，他的妻、他的子就连吃顿饱饭都开始变得奢侈，他的老娘躺在病榻上苦苦哀求、一心寻死，只为不再拖累这个本就贫破不堪的家。

这是多少补丁都修补不好的人心。

无忧用手背蹭了一下左眼落在脸上的泪珠。

“婶子，你们村子里有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么？”

石婶子点了点头“有两个，但都残疾了，至今尚未娶妻，孤寡一人，当时村里的任务是十个，剩下的都没回来，有的有兄弟妯娌帮衬还好一些，有一个家里只剩下一个儿子了，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和我儿一般大却瘦弱得像只狗儿一般。”

失去了主要劳动力的家里，怎么会好过呢。

无忧的心里渐渐清明，似乎找到了目标“婶子，你让花儿姐姐先回家吧，我带你去镇上请大夫，这忙我帮了，别卖了花儿姐姐，婢女哪儿有那么好当的呢。”

“这…这怎合适？我们如何能报答你的恩情。”石婶子有些犹豫了。

无忧面带着微笑，让人觉得十分亲近“在下本就十分崇拜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能帮助你们是我的荣幸，希望您能容我在您家里多住上几天，了解一下其他将士家眷的情况。”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要害怕影响您女儿的名声，到时候我会换上一身粗布，您就介绍我说是外出走镖的远房侄子就行，我到时唤您为姑姑，唤花儿姐姐为表姐。”

有了阿娘的那顿鞭子，她学会了考虑别人女儿家的名声了，让阿娘知道，她心里是否会欣慰一些呢。

“小妇人携全家老小跪谢小公子大恩。”

花儿搀扶着石婶子就要跪下，无忧立刻伸出手扶住石婶子的双臂，防止她们跪下去。

“婶子这是要折了小子的寿了，别小公子小公子的叫我了，小子名唤无忧，婶子记住就好。”

直到此时，石婶子和花儿两人才露出真心地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