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

月食前后都在下雨，就好像是为他的到来特地清扫干净了陈秽，又将血月之夜扬起的血雾掩藏殆尽。

雨会洗尽一切污秽，隐匿在泥泞之下的阴谋也会破土而出。

瞬间。

夜晚的风掀起幕布，顺而刺破漆黑的天，犹在眼前的巨大闪电划过，霎时间会客厅内亮如白昼。

Daniyyel失神立在中央，空洞茫然的双眼决眦，痴痴望向那柄利刃般的光，似乎丢了魂魄。

“咔嚓———轰！”

与那道巨大闪电相配的，是如巨人怒吼一般响彻云霄的炸雷。

“啊———！！！！”

莫大的恐惧一应并着雷声向他袭去，心脏必定静止了不知多久后才又迟迟复搏，锯木般刺耳的声音竭尽全身之力奔向天空，似乎如此便能唤回那不知逃去何方的魄。

双膝径直触地，十指插进发丝佝偻起上半身，眉心就要与地面相接，于是裂肺的嘶吼撞向山谷，支离破碎。

头痛，几欲崩裂。

生理的泪尽数掉在已然泛滥的地面，犹如滴水入海。

颤抖，全身上下。

无法控制地崩坏，此刻他便如迷失烈阳之下的冰雪小人，在自己汇成的水面，看着自己映出的破败的倒影。

“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着的狞笑，自那具蜷缩着的躯体发出，妄想逃离什么似的，呼救着。

那道闪电，便是柄泛着寒光的剑刃，清晰又刺眼地将他的所为昭示众生。那些雨，就是证人的眼睛，静默着，望着他。

Daniyyel跪着的地方，是片血泊的中央，整个会客厅被胶粘的红灌注。

如果抬脚踏进去，那些红将会爬上你的鞋跟，但应该不会爬得很高，它们将在鞋跟与鞋面的交界处停下，像是攀到一半山峰就死去的无数双手。

那些红里面，零落地躺着一些摸上去或许还柔软温暖的肉，它们交织叠错在一起，参差不齐的横截面是白色的，那上面已经不会再涌出红，一根一根极细的有序排列着的，是肉里面的纤维。

你不必觉得可怖。

残破的红和肉，在昨夜还体面地着着礼服，抱怨晚宴上没有准备更昂贵的香槟。

你也不必想要转身离去。

大门外的城镇，也是雨与红的舞曲，它们将土地染成绛紫的葡萄酒，肉就绽开，成了干瘪的葡萄干。

你也许会问询狼藉的收场？

放心吧。

雨便是为此而生。

……

哥哥没有让他清理掉所有人。

暗室里堆积着真正的罪犯，会客厅里散布着的零散躯干，是罪犯的亲眷。

Lovejoy带回来了一个人，没有理睬他，直接被推进了暗室里。似乎几十分钟后，又从暗室里拽出了头满是人齿咬痕的烂肉骨头。皮囊已经不知所踪，Daniyyel看不出它是不是那个被推进去的，轮椅上的老头。

他从前是不怕雷的。

为什么这次，他却会生理性地因为惊吓而脱力痉挛，面前还躺着一滩从他胃里涌出的恶臭糜糊。

可哥哥…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那个他曾经渴望追随的身影，如今与他隔海相望，朝袍裹身的威姿已然凌于云霄，而他就连遥遥循道的偏径，也无法窥见半分。

“Dan？”

是哥哥！

Daniyyel猛然从地上抬起头，发丝沾带了液体水珠，随着他的动作，甩在空中，又像雨点一样跌落回去。

于是他的额前滚落了几颗顽强的红，沿着两眼间的沟壑，蜿蜒爬行。

“你怎么了？”

EASON上前半步，竟蹲下身与跪伏在地的他视线平行，摘下手套，掌心轻覆上他尚且洁净的颊。

Daniyyel痴望向他，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会发生于他身上的事。

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汩汩涌出的泪源源流下，即使钻进了哥哥的掌心缝隙里，他竟也没有半分将手抽离的迹象。

一如望着傅承先生的温柔。

却令他畏惧。

“看着我，Dan。”

哥哥察觉了他躲闪的目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哥哥低沉的声线，此刻却变得温润异常。

“这是你从前最热衷的游戏，为什么现在你却在流泪呢？”

“哥哥…我…”

Daniyyel看向他的目光，像是一只跌落陷阱的兔子，仰着头看向布下陷阱的猎人，通红的眼球，张皇失措又惊恐万分。

“我是高…兴…我是高兴哥哥、看见他们每一个人绽成朵血花，太漂亮了！我是高兴…不不、是兴奋！对！是兴奋！哥哥！我是因兴奋才会流泪！人们一般叫这种诡异的情感表现为…为…喜极…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他明明是极力想辩解着，可囫囵不清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大脑中空白一片，但心里发了狂的焦急竟将眼角的泪水越逼越多。他觉得窒息，大口大口呼吸着，于是脸也憋得通红。

压抑许久的精神疾病又一次复发，可自己这幅样子绝对不可以让哥哥看到！哥哥从没见过他发病的样子…如果他见到了…！

那么自己就真的是个疯子了！

是对哥哥来说…毫无价值的垃圾了！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他是Daniyyel·Walklyn……是王室千百年来唯一一个特例的存在…是哥哥赐予他的恩惠…他该报答哥哥的…他是个天才医生…他最会控制的就是其他人的心理…醒醒啊！醒醒啊！

Daniyyel！

杂种！！！！！

一旦暴露出疯子的真面目，你就会被逐出王室的！！你会被抹杀、被处决、被怀疑、被践踏、被…遗弃！！！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的！

“好了。”

被虚无的噪音充斥的耳朵里，突然撞进了个山野清泉般的声音，就如扯下了他眼前层层遮罩的手，将他就要被狂躁谵妄吞噬的灵魂唤回，这才清醒。

哥哥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

而哥哥他…

正拥抱着他！

自他腰间穿过的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脑轻轻揉着，薄唇贴在他耳边，带着气声哄慰着他。全然不顾了自己浑身上下肮脏的血污，像是拥抱着傅承先生那样拥抱着他！

EASON他…从未对他这样过…

“就要结束了，Dan。”

EASON仍轻声哄慰着他，丝毫没有要推开自己的意思，Daniyyel的鼻息间，裹缠着EASON身上极淡、却永远会令他沉沦溺亡的气息。

“哥哥…”

他的嘤咛怯懦颤抖。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这是命令。

Daniyyel看不见拥抱着自己的EASON的目光，所以也意识不到，这个虽将自己深拥入怀的人，目光竟冰冷得刺骨。

“江央。”

呼吸，骤然凝滞。

转瞬之间，那双尚噙着炽热泪水的眸，断灭了。

绝望泛滥成灾，所掠之地生灵寂灭。

他于是在此刻了然了。

EASON·Vonn·Walklyn不是他的哥哥，不是他的悸恋，不是他的唯一圣光，亦不可能是，他的…

被捡进王室的下等人婴孩，不是神明赐福的幸运儿，而是背负着痛苦的，注定要湮灭的恶灵余孽。他自肮脏混沌的躯壳中睁开双眼，穿上伪善荒诞的灵魂，游走在自己的梦里，浑浑噩噩。

所以他所希冀了一生的温存，竟也是黄粱一梦么？

早该清楚的，他只是国王陛下一柄趁手的器具，器具私自生出的情感，就是荒诞剧作的伊始。

所有沉重不堪的负累、枷锁，实则都是他亲手所佩，真正禁锢着这份灵魂的人，便是自己啊。

“哥哥。”

他于是痛苦闭眼，溺于EASON尚余温存的怀抱，享受窒息。

“再允许我看一眼那片海，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