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周芳春被枪决之前，楚榆曾经去见过她，倒不是楚榆想去，而是周芳春指名道姓要她去。

楚榆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这个人了。

周芳春的案子也拖了很多年，如今终于要尘埃落定，楚榆有种不真实感。

戴东林不太希望楚榆去见周芳春，怕周芳春说什么过激的话让楚榆难过，楚榆却觉得自己应该走一趟。

“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戴东林还是不放心，“那我在门口等你，你记得，说几句话就出来，不要跟她聊太久，也不要被她的想法带偏了。楚榆，你要记住，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任，周芳春有今天，是她咎由自取，跟你没任何关系，你不用被她拖入泥沼里。”

楚榆笑了笑，抱着戴东林撒娇，“谢谢老公的关心。”

戴东林无奈地拍拍她的额头，“我是说真的，怎么跟孩子似的。”

“我也说真的，我不会掉入她的陷阱，这么多年过去了，周芳春会找我，应该是为了茅夏的事，恰好，我这里有一些关于茅夏的资料，正好可以与她贡献。”楚榆声音很和缓，听不出任何的恨意。

楚榆缓缓走入这所冷冰的建筑。

她被人带入一个房间里，周芳春正隔着玻璃坐在里头。

楚榆在凳子前坐了下来。

隔着玻璃，楚榆打量着周芳春，监狱里的伙食似乎不错，周芳春胖了一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一些多年的监禁生活，让周芳春变得平和，她不再像多年前那样情绪激烈，她变得没有任何起伏，看人时眼神甚至带着莫名的和善。

与楚榆记忆中的周芳春不像是同一个人。

楚榆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不认识她了。

周芳春也没想到多年没见，楚榆还是这么年轻漂亮！算算日子，楚榆今年应该有三十五岁了吧？可岁月没有在楚榆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光彩照人，年轻貌美，皮肤富有弹性，白皙嫩滑，看起来哪里像是三十五岁？说是二十岁还差不多。

周楚榆竟然一点没变！

周芳春看着眼前的楚榆，被她的神采刺伤到了。

周楚榆似乎过得不错，一个人过的好不好，从她的脸上，从她的眉心，从她的眼睛里都能看到。

周芳春可以推测出周楚榆家庭幸福，事业顺利，她应该没什么烦心事，可能最头疼的就是孩子的教育问题，也或许连这种头疼的问题都不会有。

这种人的人生没有任何短板，让周芳春觉得不公平。

“很多年没见了，你应该有孩子了吧？”周芳春忽然问。

可能是因为要死了，周芳春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周楚榆的长辈。

她也曾看着周楚榆长大。

周芳春忽然想起周楚榆幼年的时候，总是很怕黑，不敢上厕所，周芳春回家探亲，周楚榆让自己陪她上厕所，周芳春同意了。

那时候，周楚榆就是个小人儿，矮矮一个，没有威胁力，周芳春也年轻漂亮，而非尖锐刻薄。

她们都不是后来的模样。

周芳春想起这些往事，莫名有点恍惚，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走到这一步似乎用了很多年，费了很多力气，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

她忽然想起上次楚榆找她时，说的那些话，周芳春回想了很多年，一直纠结楚榆有没有骗她，可是周芳春被禁止探视，她没有机会质问周楚榆，直到枪决的消息终于下来，案件的细节全部查清了。

那个被周芳春杀害的人，被认领回去了。

这个案件才算真正尘埃落定了。

周芳春用最后探视的机会，见了周楚榆，楚榆听到她的问话，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

“我生了一对龙凤胎。”

周芳春皱眉，这女人生活太幸福了，如今外头据说是禁止生二胎，计划生育查的很严格，大肚子都能拉去打胎的，周楚榆却一生就是两个，且龙凤胎意味着完美。

这女人怎么什么都完美！

周芳春心里不舒坦，周楚榆可以拥有完美的人生，那她的夏夏呢？

茅夏怎么样了？

周芳春迫不及待想从楚榆这里探知茅夏的消息。

“你上次说茅夏被骗钱了，你说茅夏一无所有，你说的是骗我的吧？你为了诈我，为了撬开我的嘴，知道那笔钱的下落，你故意说谎骗人。我的茅夏拿着钱，去港城过好日子了，我的茅夏有幸福的生活，有爱她的老公，有可爱乖巧的孩子，我的茅夏余生都会过得很顺遂，我的茅夏不会过得比你差！”

周芳春一口气说完，楚榆听着她的话，才明白周芳春叫自己来的目的。

还真是为了打听茅夏的下落。

也难怪，当母亲的人，爱自己的孩子，临终前最挂念的自然是孩子了。

楚榆没有急着反驳，她递给周芳春一摞照片。

周芳春接过照片看了一会，照片上的茅夏站在街头，她打扮得一身风尘味，穿着豹纹短裙，画着烟熏妆，跟街边的妓女一样，露出讨好的笑容来。

另一张照片里，茅夏招揽到一位客人后，就搂着客人的胳膊，走近一家风云场所。

周芳春愣了愣，通体冰凉。

这是茅夏，茅夏画着浓妆，穿着暴露的衣服，手里夹着烟，与周楚榆相反，茅夏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她过得不好，不幸福。

周芳春后头哽咽，时隔多年见到女儿的照片。

女儿没有光彩照人，没有家庭幸福，没有结婚生子，女儿当了妓女，女儿不复当年的青春貌美，变成一个满身风尘味的妓女！

周芳春哭得不能自已，“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我的茅夏，应该有大好的人生啊！我骗钱都是为了让她过好日子，我想让我的茅夏从头开始，想让她更有底气，想让她摇杆挺得直直的，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变成妓女？”

楚榆神色平静，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早就告诉过你，周建安设局，找男人骗走了茅夏手里所有的钱，茅夏没钱就去了风云场所做妓女。后来她跟人一起做仙人跳，想要诈骗那些色狼的钱，事情暴露后被人追杀，来到内地，想要绑架周建安，最后拿了钱逃回港城了。”

周芳春愣了愣，楚榆说的这些话细节太多，不可能是编造出来的。

所以，茅夏从周建安那拿了钱，她应该过得很好吧？

“你不用有任何期待，你女儿回到港城后，并没有开启新的生活。她有个男朋友叫灰狗，两人同居很多年了，这个灰狗有赌博的毛病，把茅夏的钱都败光了，灰狗没钱赌博，就让茅夏去卖，在家里设了场子，每天都有客人上门。不久前我听说茅夏在港城杀了人，港城的警方已经查清楚了，那个光顾她的邻居阿伯，不知为何与她发生冲突，邻居们听到阿伯打茅夏的声音，茅夏大概是用花瓶砸死了老伯，跑路离开了港城！”

楚榆的话让周芳春惊愕痛苦，周芳春觉得自己的心脏一直在抽痛，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茅夏在港城过得这么惨？

茅夏被迫困在家里做那种事？

茅夏的男朋友经常打她？

茅夏还杀了人？她又跑路回内地了！

楚榆勾了勾唇，“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大家都是亲戚，我怎么可能让她走入绝境，却什么都不做呢？我帮了她一把，我找人给她写了一个纸条，纸条上是周建安在南海的地址。你恐怕还不知道，周建安破产了，他去南海搞房地产，亏了一个多亿，是我的手笔。茅夏绑架他，他逃跑后去了鹏城，又在鹏城骗了一笔钱，我找鹏城公安戳破他的骗术，他只能卷钱跑路，之后一直躲在南海。我把周建安的地址告诉给了茅夏，我猜测茅夏已经找上了周建安，至于他们各自的结局……周芳春，活到这个地步，你该知道的，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命运标好的加码，谁都逃脱不开。”

周芳春像一个木雕，傻傻地看着不远处虚无的一点发呆。

楚榆不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楚榆不关注这些。

太多年了，久到书页发黄，久到她对周芳春、周建安、蒋美凤、茅夏这些人的记忆已经模糊，久到她已经不想去报复这些人了。

周楚榆一直在往前走，等待她的是自由广阔的人生，她不愿意一直困在过去。

周芳春许久不说话，她手指一直在颤抖，照片从她手里掉落，散了一地。

周芳春回想周楚榆的话，她看向墙上的天窗，幻想着透过高墙，看到港城的茅夏正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她幻想自己的灵魂从这里飘出去，她将在空中与女儿相遇。

她做过很多错事，可她对女儿的爱是真的。

茅夏也爱她，周芳春从没怀疑过这一点，茅夏过的不好，没有人疼爱她。

周芳春放在掌心疼爱的女儿，被别人弃若敝屣。

茅夏一直被欺骗抛弃，她被强迫当妓女，她的人生如此绝望，难过的时候，她一定会想妈妈，可是妈妈却出不去，不能给女儿一个拥抱。

周芳春忽然后悔了，这些年她从未忏悔自责过。

她觉得自己做的没错，用她的半生来换取女儿的幸福，这很值得。

可她哪里知道，女儿并没有幸福。

她白白牺牲了自己，自以为让女儿展翅高飞，殊不知却把女儿推上另一条绝路。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该多好啊。

周芳春一定不诈骗。

她不去贪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钱，她要带着女儿踏实过日子，她要让茅夏成为有妈妈的孩子，给茅夏很多爱，哪怕吃糠咽菜，只要母女俩在一起，她都是愿意的啊！

周芳春哭了，她捂着自己的眼睛嚎啕大哭，佝偻的背脊一直颤抖着，她指尖颤抖，在空气中微微弯曲。

她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可她抓到的只有一场空。

楚榆与她隔着玻璃，她不会、也没办法安慰她，她只是静静看着，看着周芳春哭得像个孩子般无助。

楚榆想，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负责任。

周芳春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