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生前是个体面人
作者:江江江十三 | 分类:古言 | 字数:9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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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多难识君迟(八)
沿海某处港口上,一个男人横着从甲板上飞了出去,呈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入海水。他在水里扑腾几下,终于把头伸了出来,吐了口水,“呸呸”两声,大骂道:“姓姜的,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收阵!”甲板上的女子一挥手,自有几个士兵过来收拾残局,她自己悠然地走到栏杆边,俯视道:“谁叫你这么久还想不出能困住我一炷香的阵法,听说小郡王师承前西北大将军赵无极,他能练出横扫多国的赵家军,你就一点没学到?”
没错,正在对话的两人正是鼎鼎有名的“千金郡王”卫明玦和最近声名鹊起的新灵鹫宫宫主姜夙萤,离开平罗山之后,二人便带着杀手堂和灵鹫宫的一部分人手前往东南沿海,先后收编多个小门派,终于整合了一个将近一千人的小型军队。
提到赵无极,卫明玦的眼神暗了暗,连扑腾的动作都轻了不少,姜夙萤虽然没看见他眼神的变化,却发现了不高的兴致,疑心自己是猜到别人的痛脚,有些内疚:“想什么呢,还不上来?”
她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就从甲板上一跃而下,足尖轻点水面,快步冲至卫明玦身边,弯腰把人捞了回来,再次回到甲板:“殿下有无大碍?”
“央影,你来的正好!”卫明玦眼神一亮,如同看到了救星:“帮我揍她!”
央影温柔一笑,不把卫明玦的耍赖当真:“殿下恕罪,央影也打不过姜姑娘。”
虽然这么说,央影还是象征性地为卫明玦说了句话:“小郡王性子跳脱,但并无坏心,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卫明玦不在乎人情世故,他却不能忽视,亲身试阵并不是所有江湖人都愿意做的事,因为每一次尝试都可能会暴露出自身招式的弱点,尤其是像姜夙萤如今这个段位的高手,更是基本不可能再找出来另外一个愿意配合的。虽说他们双方就合作已经达成意思一致,但姜夙萤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看在六殿下的面子上。
“我海不海涵的又有什么关系,关键还要看你们心里有没有成算。”姜夙萤打了半天也只是头发微微散乱,她一边重新给自己束发一边道:“按理这话不该我来说,但我自认算是九谏半个知己,今日就托大一回。”
“有道是打铁还需自身硬,你们若想真正改变朝廷与江湖的尴尬局面,没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套东西是不行的,别问我为什么不把独孤前辈和灵鹫宫的心法交给你们,一是天资有限,内功心法也不是谁都能领悟的,二是对江湖人有用的训练方式并不适合军队,这点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照搬照抄会使军心涣散,得不偿失。”
“其实有些地方,无论在哪里都是相通的。”姜夙萤从袖口抽出一段琴弦绞了放到卫明玦手心,这是她悟出“岁月刃”后随时带在身上的武器:“江湖人要悟出自己的招数功法才有开宗立派的资格,想要腰板挺得直,就得有自己的东西。小郡王,这件事没人能帮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卫明玦接过琴弦,闷闷不乐地带着自己的人走了,央影看着他的背影,温声道:”姜姑娘说话越发有大将气质了,若放到朝堂,恐怕要令那些尸位素餐者汗颜。”
姜夙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央影大人也不必谦虚,若那位肯让你转到明处,以你的武功心智,成就不会低于现在西北的那位大将军吧。”
二人的锋芒在空气中浅浅一碰,瞬间消弭于无形,央影低低一笑:“姜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姜夙萤表达的很明显,只有从不为难自己多想一层的卫明玦才会毫无觉察,虽然如今朝廷和江湖的关系看起来融洽不少,她、陆桑稚、班莒和唐东山更是在私下通过央影和皇帝有了一些联络,然而这些改变都只有一个前提——六殿下。说起来也好笑,姜夙萤等人真正认可和信任的皇室中人只有一个一点都不喜欢以皇室中人自居的六殿下,但卫明玦代表的却是现在的皇帝,因此,姜夙萤现在给出的帮助也只到替卫明玦试阵为止,若还想要更多……或许等到六殿下真正下决心想要登上顶峰时,他们才会踏出下一步。
“你和你身后那位真的明白就好,”姜夙萤笑的温柔,嘴里的话却是极为严肃的警告:“别看陆桑稚好说话就把主意打到青城山身上,陆桑稚可能不会拒绝,但你们一定会害死他的。”
央影心中一紧,面上淡淡:“若时间宽裕,陛下又何尝不愿意再等等郡王,但现在……想出一个短时间能令普通官兵也有能力对拥有内力的江湖人造成一定制约而非纯粹拿命去填的阵法,太难为小郡王了。”
连皇室中武学天赋最高的平阳王和叱咤西北十余年的赵无极都没能做到的事,单凭一个不学无术,前半生几乎不曾吃苦受累的卫明玦真的能行吗?别说央影,皇帝本人都不敢将宝押在卫明玦身上,之所以把这件事交给他,不过是因为卫明玦的身份和性格都很合适做这件事罢了。皇帝原本只是想用利用卫明玦的天真软化姜夙萤等人的态度再徐徐图之,不过现在看来……姜夙萤的敏锐度可比陛下以为的高的多。难怪殿下会选择她,看来是吃一堑长一智,对皇帝早有防备。
第287章 多难识君迟(八)
“道法大会规模虽大,可也不过是江湖一隅。江湖与朝廷之间的隔阂没那么容易消融,即便灵鹫宫亦正亦邪,那些江湖老古板们听说我与朝廷有来往尚要唾弃两句走狗,何况是青城山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门?”姜夙萤寸步不让:“陆桑稚武学天赋虽高,可论起城府深浅,跟卫明玦也差不了多少,若旁人有心算计,仁义二字就足以逼死他。如今局势尚不明朗,江湖上到底有多少个‘观沧澜’还未可知,若逼陆桑稚明着站队,和让他去死没什么区别,旁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九谏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央影突然就愣住了,他想起西北漫天黄沙中六殿下流到靖黎女将军脸颊上的那滴泪,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也产生了丝丝动摇——相交不过数月的朋友尚且能够理解殿下,为什么身为父亲的皇帝却总想做出令殿下痛苦的事呢?
“我会向陛下转达的,只是央影人微言轻,即便竭力劝阻也仅能拖延一时。眼下时局动荡,若小郡王在规定时间内交不出一个能令陛下满意的结果,便请姑娘恕央影无能,无法左右帝王心意。”央影拱手一礼,他刚刚接到飞鸽传书,陛下急召他回京,必有大事发生,他不敢耽搁,这就要离开了。
姜夙萤抱拳回礼:“我明白,你已尽力。”楚赦之和九谏眉目中的情意几乎可以拉丝,她不信这个心细如发的暗卫首领会不知情,而两个人至今还能继续在一起四处游历,就足以证明央影已经在他的能力范围内放水到了极致。
央影即将离去的脚步一滞,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情感:“陛下他……在六殿下很小的时候,我见过真实的陛下,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他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皇帝。
央影知道自己无法强求他人理解,但他依旧忍不住:“万人之上,也有难言的苦楚,请别太苛责他。”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后,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惊慌道:“我、我不是……”
姜夙萤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出“我凭什么理解他”之类的话,她叹了口气,露出了那种独属于女性的温柔包容的神情:“我明白。”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说“我明白”这三个字,即便知道她的内心想法并不像她表达出来的那样柔软,央影依旧很感谢她。因为感谢,所以他愿意跟她说更多的心里话:“姜姑娘,你认为小郡王真的能够做到吗?”
姜夙萤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我相信他可以。”
“为什么?”央影疑惑。不怪他这么问,实在是这些时日他眼看着卫明玦研究出的阵法被姜夙萤一次次不费吹灰之力地破开,都快一个月了,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斩断。无论是姜夙萤还是卫明玦,他们的耐心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告罄。
“因为我相信九谏的眼光。”
姜夙萤面对海风舒展身体,目光在海天交界处逗留一瞬,随即飘像更远的地方:“在灵鹫宫的时候,每一次站到观沧澜和董妍面前,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去平罗山的路上,我就做好了即便我死了也杀不了观沧澜的准备,可是九谏相信我。”
央影双目微张,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天真的话是从姜夙萤嘴里说出来的:“只是如此?”
“这还不够吗?”姜夙萤回眸一笑:“这就说明他的眼光非常高,所以,他说卫明玦可以做到,我就相信卫明玦一定可以,就这么简单。”
“人总要给自己多一点希望的,而且……”姜夙萤在央影震惊的目光下解下腰带抛到央影手中,一道不甚明显的划痕映入眼帘。
“而且说不定,卫明玦也没你想象的那么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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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丧的卫明玦回到自己的房间放空思维,直到一阵细微的咀嚼声和喝水的“咕咚”声从耳边响起,他才发现房间里多出一个人。
“!”卫明玦惊悚地看着多出来的那个人:“丁戊燊?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吃东西?”
原龙台观道士丁戊燊,自从在浮屠塔被卫明玦救下后,他就以报恩的理由跟在了卫明玦身边,原本卫明玦还怀疑过此人是不是对自己有些想法,不过丁戊燊的表现十分自然,若非说有什么值得称道,便是他堪称卓越的八卦能力以及令人瞠目结舌的交际能力。
丁戊燊不紧不慢的抹了把嘴,十分自然道:“因为郡王的房间有人专门打扫,打扫的人每天一般未时过来,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不快倒没有,卫明玦感到更多的是无语——只来一次是做不到对时间上的细节如此清楚的,所以说,这人不仅来过很多次,还猖狂到连被抓包都没打算掩饰一下!
“今天没心情理你,快滚。”卫明玦懒懒地翻了个身,背对丁戊燊不想说话。
丁戊燊不仅没滚,还坐到了卫明玦床边,吓得卫明玦差点蹦起来:“你干什么?我警告你,本王眼光可是很高的,就算你投怀送抱……”
“欸欸欸,您可别冤枉我,小道我说是报恩,但也没说一定要报到床上去啊。”丁戊燊边吃边说:“小道是看这甲板上有一只尊贵的苍蝇毫无头绪的乱飞,便找点食饵喂喂,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罢了。”
卫明玦再没脾气也有掐死他的心了:“就算要借物喻人,你能不能找点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还尊贵的苍蝇,你才苍蝇呢!”
丁戊燊举手告饶:“我的错,我的错,其实我就是想说,天才有天才的方法,庸才也有庸才的招数,小郡王何必自苦,非得为难您那本就不算出众的天资呢?”
此刻卫明玦是真的疑惑了——这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你说我是庸才?”
“倒也不必说的这么露骨……”顶着卫明玦杀人的目光,丁戊燊跪的十分从心:“是我太狂妄了 ,对不起。”
他认错认得太快,卫明玦反而意兴阑珊:“算了,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是个庸才,而且也从来不肯下苦功,当初学武时,若不是师父日日督促,用鞭子把我拴在他身边,我比现在还不如呢。”
“郡王的师父是……西北大将军,被称为战神的赵无极吗?”
不算久远的记忆袭击了卫明玦,他着实愣了一会儿,眼眶微微发红。一个月来屡战屡败的挫折将他原本的信心打得体无完肤,他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被子里闷闷道:“嗯。”
其实有些难听话卫明玦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总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明明师父赵无极被人称为战神,早逝的父亲也是当朝名将,却偏偏养出了他这么一个纨绔。说他叛逆也好,烂泥扶不上墙也罢,总之从前他不需要努力,如今看到了皇叔的艰难,倒是想做出一番成绩,可事实就是他根本没有这份天赋。别说什么“有自己的东西才能开宗立派”了,想当初他在尚书房读书的时候,每天的课业都是抄老七的!这样的自己,九谏到底是哪儿来的信心认为他可以创造一个连师父都没做过的事啊!
丁戊燊安慰道:“那你就更不需要沮丧了,你师父和武功那么高的平阳王都没做到的事,你一时没有思路不是很正常吗?”
卫明玦纠正:“不是没做到,是没做过。”
丁戊燊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做过,他们自己有内功,自然知道内功有多好用,若是他们真能想出让连没有内力或者内力很少的人都能克制内力高深之人的阵法,不用才怪呢。”
卫明玦一点都没被安慰到:“他们可是公认的天才,他们都不行,我凭什么想的出来。”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庸才也有庸才的招数,天才都有自己的傲骨,不屑去看别人的东西 ,当然,也不排除别人气他们眼高于顶不愿意给他们看。”丁戊燊笑得狡黠:“自己不会的东西,第一步难道不是先学别人的吗?”
卫明玦反驳:“可是姜夙萤说必须是自己的东西……”
“问题是姜女侠的资质你也比不上啊?”丁戊燊一句话就给他噎回去了:“小郡王,你就别老听她那样的人说自己资质差了,人家的资质差和我们的资质差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卫明玦深觉有理,更颓丧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学谁的?谁给我学?”
“非让我说的这么直白吗?”丁戊燊一拍大腿:“我就不信了,郡王你小时候做功课的时候,真能是自己老老实实完成的?”
卫明玦豁然开朗——对啊!当初为了交出一份在宣讲大臣那里过得去看起来又像是自己写的文章,他也是遍览群书,这抄一段那儿抄一段,从老七那里改几个字,再从皇叔那儿尘年的奏折里抽几句话,删删改改,连皇叔都说不出什么来。再东拼西凑,总是经过自己脑子的,虽然无耻了点,但怎么就不算是自己的东西了!
卫明玦越想越理直气壮,眼睛也越来越亮——没错,他再怎么不如师父和平阳王厉害,但有一点却是绝对的优势:他去的地方多,见到的东西也多,别人的家传辛密确实不知道,但各门各派愿意展示于人前的东西他却一清二楚,就算不清楚……面前这人不正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手吗!
如果皇帝在这里,一定会十分欣慰,因为就在此刻,卫明玦无师自通了“知人善任”和“不要脸”着两个皇室必备的能力。
“先说好,”丁戊燊举起一根手指:“江湖道义,白云观的东西我不能随便透露,但是其他几个门派嘛……啧啧啧,小郡王,你知不知道道门四派中,武学底蕴最少的是哪个?”
卫明玦皱眉想了一下:“魁星楼?”白云观武功一般的只有一个孤穹,可魁星楼的空筝和卓人远内功都不怎么样。
“没错!但是他们也有一个绝招,以弱胜强,是最符合你现在需要的的东西。”丁戊燊两三口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这个消息,是我和魁星楼弟子们偷腥的时候,他们喝醉之后无意说出来的,现任的魁星楼楼主几十年前用八卦和天象研究出了好几种阵法,据说可以借天地威势,我以前也觉得很玄乎,但是见过唐掌门之后,我觉得那些魁星楼弟子说的应该不都是吹牛。”
“我请的那位魁星楼弟子说,天象阵中威力最大,他们配合得也最好的阵法叫做——醉星河。”丁戊燊使劲回想当初的描述:“说是被困在阵里的人会觉得自己漫游在夜色星际中,迷失自我,什么招数都忘了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