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楼高耸巍峨。

楼前官兵们正握着刀拦着那些想上前之人。有人在骂，有人在哭。

苏慕宁在君临楼的第五层朝下看着熙熙攘攘的众人，那些人也在朝上看着她。

她在这一双双眼睛里看到了不甘、畏惧、求生、怨恨，正是因为都不想死，才闹到如今的地步。

最前方那个少年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地上，盖着一袭白布，不断有些人在叫闹着要官府给个交代。

她深知这一切看似是因为他，实则却不是。

陈奕与她一道站在窗边，他肃然地朝着下面的人喊话。

“诸位乡里，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担保，绝对不会是官府之人杀害了他！”

“这个事我们即刻就会派人去彻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还望大家稍安勿躁，千万不要冲动鲁莽行事！”

他的话音刚歇，底下人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质问与谩骂。

“还能是谁？今日他不懂事得罪了皇后娘娘，官府里就派人杀了他！”

“他只是个孩子啊！就这样被打死了！”

“你们假意说不计较，没有追究，私下里却心狠手辣置人于死地！”

“就是！除了官府还有谁要杀他？”

“你们草菅人命！”

“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知道这座楼死了多少人么？就是因为那狗官想要奉承皇帝！”

“如今我们什么也没做，却成为了人人喊打的反贼！”

“今日皇帝皇后都来了，便是要杀我们来了！”

“……”

苏慕宁沉着眼看着他们，面上并没有流露什么情绪。

倒是陈奕痛心疾首起来，朝下泣声道。

“诸位，我知道从前赵家苛待了你们良久，但还请诸位扪心自问，我陈奕自为黎州刺史以来，哪一日不曾兢兢业业、夙兴夜寐？”

“且不说我，便是我身后的司户白罗你们也不相信么？当初他为黎州百姓差点身死火场！”

“年初，我只身一人前往启都向陛下举报赵家的罪行，然人微言轻，幸好有同为黎州出身的皇后及大理寺少卿协助，才能将黎州的冤屈上达圣听！”

“诸位今日所言未免太过诛心！”

下面的人听到这番话也有些愧疚起来，他们不是不记得刺史大人的好，只是如今……

“大人，我们自然是相信您与白司户的，可是我们不相信朝廷！”

“我们不相信她！”

“她也是反贼！”

“若我们要受牵连！那她有没有罪？我们的丈夫去了芜州与朝廷作对不假，可是受的是她弟弟的命令！”

“皇后有没有罪？你有没有罪？”

陈奕还要再说话，苏慕宁却抬手制止了。

她垂首一瞬不瞬地看着下面，目光停在那个盖着白布的尸体上，而后语气微冷道。

“如果你们是为这人而来，那便回去吧。”

那些人听到她的话就吵闹起来。

“你什么意思？”

“百姓的命不值钱么？你是皇后就如此高高在上么？”

“就是你让人杀了他吧？”

“……”

苏慕宁对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冷笑了一声，道。

“你们觉得他之死是官府所为，因为他今日冲撞了我，所以带着他的尸体是要来替他找一个说法是么？”

底下人便叫着说“是”。

她眼中便更冷穆了一些，往前再靠近了一步，厉声道。

“他今日所为按照大启的律例该满门抄斩！”

“既然你们如此关心他，为了他敢聚众民乱。我便在此告诉你们，如今就按律例来办！”

“谁是他的家人站出来！”

满门抄斩，谁还敢站出来说是他的家人？

到底这些人都是寻常百姓，好多都是妇女和老人，也不太敢和官兵打起来。

苏慕宁朝着默然不语的众人继续道。

“既然没有，那就回去吧，不是说来为他讨个说法么？现在说法已经给了诸位了。”

陈奕有些担心她强硬的态度会让民怨更深，有些踌躇地看着她似乎想要劝慰一下，到底也没敢轻易说话。

安静的人群中也有一些胆子大的、强硬的，见大家不敢说话，便站出来出头。

“你口口声声说大启的律例，按照律例我们作为叛贼的家眷都要斩首，那你呢？”

也渐渐有其他人也质问了起来。

“你弟弟谋逆造反，你要不要与我们同罪？”

“如果只追究我们平民的罪责，未免太不公平？”

“就是，这不公平，我们不服！”

“要死一起死！”

“……”

所以说那少年之死只不过是托词，这场动乱的根源就是这些惶惶度日的人们自己心中积累的恐惧。

她知道这些人只是不想死而已，也并非十恶不赦，以为她们来此就是来治罪的。

她神色缓和了一些，清声认真道。

“诸位，芜州之事于尔等无关，我可在此保证不会叫你们收到牵连。”

人们将信将疑的打量着她，显然更多的是不相信的。

“你不过是推脱而已，糊弄我们罢了！”

“想哄骗我们回去，然后在像杀了这个孩子一样暗自里报复，把我们都杀了！”

“一定是这样！我们不会上当的！”

不知何人大喊了一声，“抓住她！她是皇后！拿她做人质！”

人群顿时就骚动起来，拦着的官兵们都被撞退了几步。

陈奕连忙大声劝道：“别冲动！刀剑无眼！”

苏慕宁忽然示意陈奕等人退后，他们虽不懂也只能照做。等到窗边只剩下她一人时，她就掀起裙摆爬上了窗户，一手扶在框上。

底下的人被她的举动惊呆了，上面的人也惊呆了，陈奕反应过来就要去拉她。

苏慕宁随意摆手，示意他不要过来，冷静道。

“无妨，稍等。”

陈奕是很相信她的，可能是在启都里见过她谋划赵凭川的缘故吧，虽然急但是也停下来脚步，沉声道。

“娘娘当心啊！”

她抚着红漆雕花的木框，缓缓站起了身，而后又彻底松开了手。

那些人原本还在推搡，一时间都看着她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那站立的地方那么高，摔下来定然粉身碎骨。

她面上好似没有害怕，又或许有，只是他们在底下看不清。

苏慕宁在一片寂静中，开口道。

“如诸位所言，我与你们同罪。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那不如我今日先从这里跳下去，如何？”

沉默的人群有一人道：“你在惺惺作态，你才不会跳！”

又一人道：“我也不信！”

随即又响起来许多说不信的。

苏慕宁赫然笑了起来，只笑了一瞬，就道。

“你们知道今日我要是在此跳下去的后果么？”

“……”

“我若死在这里，你们就是真正的谋逆。”

“……”

“再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们，今日来的、没来的都要与我一同死！”

“……”

那些人闻言都害怕起来，心中也是清楚无比的，要真是因为他们让皇后死在这里，那后果简直无法想象。他们今天站在这里的人肯定要陪葬的。

苏慕宁看出他们在动摇了，就继续道。

“现在，我把选择的权利交由诸位，一我跳下去，大家一起死。二相信我，我定当竭力保全你们。”

底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还细细地哭了起来，随即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人群中有一位妇女率先跪了下来，她朝着上方哭诉道。

“我与夫君成亲之时黎国都没了好几年，我哪里知道他是军中人出身，现下他为他的大义把我和孩子丢在这里，我的孩子才三岁啊！我们不想死！”

她身旁的女人也跪了下来。

“皇后娘娘，我们一家只是寻常农户，平日里安分守己，从未想过造反谋逆，还请您明鉴！”

渐渐地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一起痛哭起来，陈诉着自己的哀怨。

苏慕宁看着她们，蓦然就想起当初的自己，因为战事，因为权利，因为私心，被姚元寅生生推出去送到启都去送死。

没有错，她们都没有错。

谁也不该把罪责推到弱小之人身上。

她在这些人的眼泪中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责任，神情一点一点坚毅起来，眼中带着无比的沉重之意，认真严肃地朝着跪下的众人坚定承诺道。

“我是大启的皇后，今日在此以中宫的名义对诸位起誓，必当誓死守护黎州，还请相信我！”

她的声音随着摇曳的风铃声一道响着，众人皆是愣愣地仰头望着她。

“朕是大启的皇帝，愿和皇后一起佑黎州百姓安康！”

一道冷峻的声音自跪下的众人身后响了起来，伴着马蹄声越来越近。

苏慕宁看到他了，萧祁也在抬头看着她，不知为何，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觉得他好像有些……凶，在生气？

她就抬手扶住了窗户，往里面退了半步。

萧祁没有理会人群的惊呼和打量，握着缰绳的手捏的骨节都在泛着青白色。

他面上好似没什么异样，稳步地翻身下马，而后踏进楼里去了。

苏慕宁瞧见他进来了，赶紧自窗台上跳了下来，不过才站稳一会儿，理了理裙摆，楼梯口已经传来他沉重的脚步声。

这不是五楼么？他怎么这么快？

她便看着那人走来，平静道：“陛下，我——”

萧祁见众人要行礼径直不耐烦道：“退下！”

陈奕等人一头雾水地下了楼梯，苏慕宁见刚刚被打断了，便继续开口道。

“陛下，我认为——”

然而依旧没有说完，萧祁已经站到她面前，面沉如水，天旋地转地她就不知怎么趴下来了，准确说是趴在他半曲的腿上，她还在茫然中……

直到那个尴尬的地方传来麻麻的痛感。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没有说什么话，他的手掌再次落了下来，拍在她……屁股上！

！！！

打完后，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

苏慕宁先是茫然，再是不可置信，最后是咬牙切齿的愤怒！

萧祁先是秉着呼吸，再是手中颤抖，最后是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正要开口骂，他就一把将人紧紧抱住了，揉进自己的怀里，颤声道。

“……你吓死我了。”

芜州离这里不过几十里地，他是一个人骑马奔来的，没想到一来就看到她站在五层楼的窗台上。

该死的赵凭川把楼建的这么高！比今日云初霁那城墙还高，不敢相信她摔下去会怎么样？

他以为她要跳下去……

他觉得心跳都好像停了一般。

“你吓死我了……”

苏慕宁听着他声音颤抖着抱着自己，在她耳边又喃喃重复了几句。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有些僵硬地抬手搭在他背上，只拍了一下就收了回去。

很久之后才道。

“……我没想跳。”

她说的很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