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信。

美丽。

宽容。

也许还多少有些迷糊。

自年关那次与阿琳见面后，这些关键词便构成了王尧对这位圣女小姐的主要印象——起码是她在机场那一战之前的主要印象。

阿琳的个子比李雪雁还高，哪怕只是穿平底鞋也不比王尧矮多少，能轻松地与其平视；典型的欧美身材比例让她看上去更加高大，漂亮地亚麻金长卷发配上那席白袍更令其身上的疏离感重了几分。

对于王尧来说，这个陌生的女人就像一块玉，虽然并不那么咄咄逼人，但始终是冷冷的。

故而，哪怕到现在王尧也很难相信，那样的维罗妮卡·阿琳·帕拉蒂尔会堕落至如此模样。

“该起床了，维罗妮卡小姐。”

连续叫了三次门都未能得到回应后，王尧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将花束和小吃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然后径直走向窗边。

唰——

伴随着厚实地鹅黄色窗帘被拉开，用被子蒙着头的女人也随之抽搐了一下。她不习惯塔外的光源，更害怕王尧。

是的，你没听错。哪怕是那个字面意义上的老好人王尧，如今居然成了被恐惧的对象。

“该起床了，维罗妮卡小姐！”

王尧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边刚才的命令。

也是到了这时，那钻在被窝里的人才堪堪靠着墙，直起身子坐在床上，然后露出了自己的上半身。

这女人的头发乱蓬蓬的，有一股明显的味道；哪怕塔内有循环水，更有厕所和浴室，她看起来也没怎么使用过。往日漂亮地亚麻金长发如今变得黯淡无光，曾经明亮地双眼也因为长期的作息不规律而变得朦胧了起来。

当然，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精气神没了。

那个曾经的帕拉蒂尔圣女，如今靠在墙角用被子捂着自己的上半身，满眼胆怯地看着王尧，仿佛是个做错了事情被父亲发现的小女孩一般。

“维罗妮卡小姐，你该出去活动活动了...”

此时，王尧也多少察觉到了刚才语气中似乎有些不耐烦，遂转而用更加温柔的方式说到。但听了这话，阿琳依旧低下了头，不置可否。

仿佛一直这样下去，她就能把一切变故都拖走一样。

“哎...算了...”

摇了摇头，王尧从墙角拿来一张折叠式小桌放在阿琳面前，然后将她的那份小吃提了过来。

“先吃点东西吧，每天就在塔里吃泡面也不是办法，尝尝历下城的名吃。我听说英国人口比较轻，所以嘱咐店家少加辣子了。”

在遇到阿琳之前，王尧从来不知道人居然可以在如此短暂地时间里发生这般天差地别的改变。

往日里那个有如高岭之花般的圣女已经面目全非了，在这具懒惰的皮囊上甚至看不到一丝一毫她曾经来过的痕迹。

被神选中的孩子？

帕拉蒂尔的圣女？

九十年前一夜之间改变了人生轨迹的维罗妮卡，在九十年后也一夜之间从高峰坠入谷底。遭到本家的背叛，失去了铠与枪；一切的荣誉都将被转嫁于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女身上，阿琳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马上要一贫如洗了。

只要接下来，得到了枪与铠的露娜·帕拉蒂尔安全回到英国本岛，那么这场有关于圣女的交接仪式便尘埃落定。她也许不会像阿琳那般出色，但的确拥有继承这神力的血脉；更重要的是，露娜没有那么高的人望，更无强烈地正义感，她会顺理成章地成为约瑟哈伦的傀儡。

也正因此，胡玉儿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追查露娜，想要在东瀛这个第三方势力的地盘上将她拿下。

啪——

一声惊响，阿琳左手边那装着饮品的马克杯被打翻在地，牛奶洒在了被子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眼神中有着深邃的惊恐和迷茫，就像当日在机场时一样。阿琳一直履行着作为圣女的职责，可突然有一天，她就是遭遇了这种事情。

在她的视角下，这事儿没什么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该如何避免。

“嘶——”

深呼吸一口，王尧平复下已经到了临界点的烦躁心情，无言地站起身去隔间里拿拖把来清扫地板。

照顾病人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尤其是患有心理疾病的人。

白天要兼顾妖怪办和学校，晚上还得时不时地来塔里照顾阿琳；哪怕脾气好如王尧，他的情绪也已经在爆发的临界点了。

毕竟这女人不是小玉也不是雪雁，王尧跟她的交情并没有那么好。更有甚者，还有“一件事情”令王尧十分看不惯。

“没事了，没事了...趁着还没凉，赶快吃吧。”

压着火，王尧用十分勉强的语气安慰道。

阿琳是胡玉儿的挚友，在后者离开历下时，将其拜托给了王尧；同时，当日上华论武，阿琳对上王尧时也十分夸张地留手——于情于理，王尧都有好好照顾她的理由；但人的精神力和忍耐力都是消耗品，没几个人可以长时间忍受这样一个生理上已经趋于正常，但精神上却颓废且神经质的女人。

每每来到塔内看望阿琳，王尧就会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算久，但他很不愿意将之前论武时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阿琳，与面前这个女人画等号。

那感觉很糟心，仿佛什么漂亮的东西被仍在泥沼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污秽不堪了一样。

“对不起，我...我感觉很差。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吗？你来这里只会让我的状况变得更糟糕...”

阿琳把食物放在一旁，捂着头请求道。

不、准确来说，那语气比起请求，更像是央求。对于这个敏感脆弱的阿琳来说，哪怕是一点点风声也能让其心惊胆战。

这次，王尧再也忍不了了。

砰——

他一拍桌子，把阿琳吓得够呛。可这次王尧没有停下来，而是将这些天窝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状态很差？你状态差在哪里？！年关时的伤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哪怕被夺走了枪和铠，但你体内那庞大的灵力不还是完好如初吗？犯得着如此颓废？你到底在歇斯底里什么啊？你知道我们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吗？！”

指着窗外，王尧继续说道。

“只要你愿意出庭作证，指控那陆家兄妹，我们就可以在上华搬回劣势！小玉当天不顾成为众矢之的，化形去救你，你却在醒来之后一直待在这塔中半步都不愿意离开！现在不论是李泽天，还是伦敦那群陷害你的人，都日思夜想地取你性命。你的证词对于他们来说是毁灭性的，他们有多想在你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之前就把你做掉，不用我多说了吧！”

见阿琳不吃，王尧也索性将那食物夺过来往地上一扔，直言道。

“你以为自己待在这塔里任性，是没有代价的吗？你知道为了保护你，等你想明白鼓起勇气出庭作证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人死掉了吗？虽然李泽天没有确认你具体的位置所在，但他很清楚你就藏在历下城里，派来渗透的眼线、手段高明的刺客从年后开始已经来了不止一波了！已经有人替你死了，接下来你继续犹豫，那么还会继续有人因你而死，你知道吗？！”

接着，王尧又说道。

“小玉和雪雁两人现在去了东瀛，去抓露娜·帕拉蒂尔。此行凶险，已经走了两个月了。你该不会是打算等她们抓到那家伙，替你向着全世界呐喊，说什么‘其实维罗妮卡是被陷害的哦’之类的吧？如果她们两个在抓捕露娜·帕拉蒂尔的过程中也遭遇了暗害，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你窝在塔里，一动不动的‘坚定信念’。”

是的，王尧之所以这么生气，除了由于多日积攒的压力爆发之外，更是因为阿琳这事不关己的态度。虽说王尧并非不能理解她被帕拉蒂尔本家出卖，又失去了枪与铠之后的恐慌心情；但比起那个，胡玉儿已经出了十二分的力去帮她这位老同学了。

如今的阿琳却依旧在塔里浑浑噩噩地度过着每一天，面对大家为她付出的一切，麻木以对——这才是王尧最受不了的地方。

“拜托...”

突然，在墙角蜷缩着身子，捂着脑袋的阿琳开口了。

“拜托了...”

她的声线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王尧也因此大梦初醒，发现自己失态了。可刚才那尖锐的话语已经出口，如今也无可挽回，只得呆愣在原地静静聆听着阿琳的下文。

“求你了...别再关心我这种烂人了。算我求你了...”

“你可是...”

“我才不是什么圣女！”

突然，阿琳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她的目标仿佛不是王尧，而是自己。

“我才不是什么帕拉蒂尔的圣女，我不过是帕拉蒂尔家的爵士跟妓女一夜情留下的副产物罢了！从小就在牛棚里工作，既没有什么梦想也不知道以后该前往何方，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成年、嫁给个粗鲁的老男人——我的人生本来就是那样的！”

流着泪，指着天空，阿琳有气无力地大喊道。

“是它选中我的，我也不想这样！现在不过是回到原本的轨迹上罢了，我根本不是这块料！我根本不值得你们这样对待...求你了，别批评我，也别理我，更别对我抱有期待...”

看着混乱到无以复加的阿琳，王尧又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绞痛。

表面上木讷的人心理活动往往更加丰富，王尧也不例外；他能很准确地感受到阿琳的内心世界，也清楚对方现在十分恐惧。对于阿琳来说，那些远的事情已经不值一提了，她最大的渴望就是不再被王尧批评。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现在颓废的代价非凡；王尧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工作时间，来照料她；胡玉儿也不得不千里走单骑，去东瀛追查露娜。这些事情已经让阿琳肩上的道德包袱沉重如山，再被王尧批评她恐怕会崩溃。

也正因此，往日那个昂着头的圣女荡然无存，如今的维罗妮卡在王尧面前反倒像个小女孩，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卑微和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