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华西郊。

琉璃林。

在肉体凡胎眼中，这里是闲置许久的废弃厂房，若让稍有灵力的人看来，便又是另一番洞天。

此处红瓦白墙，亭台高设。

外圆而内方，自远到近层峦叠嶂，能引来八方祥瑞。

这建筑群的最内侧是一座大院，四周则是高架朱红色的廊庭，足足有五层；纯木质的结构让这里一如千年之前，其中的风雅与韵味自不必多说。高高翘起的亭角有鸟状的、也有兽首的；耸立着的承重柱更是雕梁画栋，上面五花八门的纹样美不胜收。

而最关键的，还是到场的人。

平日里常驻上华“办公室”中的各位大能自不必多说，地方上有能耐的仙人精怪也应邀到场，想要看看这些凌厉后生到底有几分本事。

当然，这些只是表面上的美好。

在甲楼所属的休息室内，胡玉儿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沈应鸿，用了这辈子最大的温柔才忍住了没有伸脚去踹他。

“师姐，我这都是迫不得已啊。我真没打算骗您，但如果把实情都说出来，那您肯定不愿意来啊...”

跪在地上，由于部下都不在场，再加上对面这狐狸本身就是他师姐，沈应鸿也没了心理负担，开始用尽浑身解数求爷爷告奶奶的拜了起来。

要说为什么这样，还得从五分钟前，胡玉儿这位师弟开始讲解赛制、以及最近“办公室”的风气开始说起。

根据沈应鸿的叙述，这些年来由于甲乙两座楼上日趋激烈的权利争斗，每年的大活动自然都是锱铢必较；就像这次让新人们崭露头角的交流会，乙楼的家伙们不仅用了那十分阴损的“改良版缚灵阵”让甲楼的选手无法上台，更是在半年前就请了外援。

今天胡玉儿要对阵的，很可能就不是什么新人，而是被乙楼用职务之便钻了空子，去粉饰成了新人的一方大能。

再加上赛制是三局两胜，哪怕胡玉儿稳赢一场，那甲楼的败北也无可挽回。

由于之前老师父留下的正派遗风，那老人家严禁自己的门人去搞这些钻空子的小把戏；本来在沈应鸿的打算里，年轻一辈的“三杰”虽然可能不敌对方请来的外援，但应该能打上一打；上面的大人物也应该多少能看穿这小把戏，心里自有定夺。在这前提下，便遵循老师父高风亮节的作风，不去再搞那些歪门邪道了。

但如今不同，谁知道对方不仅请了外援还用那种阴损伎俩，如果真的找人替补、输的太过难看恐怕甲楼会颜面尽失，在明年这活动再开之前都抬不起头。

于是，沈应鸿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么一条安天下的妙计。

“师姐，我们当年都知道你的易容术有多厉害，装成三名选手打三次，这法子肯定行得通！”

没错，这便是沈应鸿的对策。

让胡玉儿分别易容成三份样貌，上场三次！

“你特么...”

咬着牙，胡玉儿攥紧了拳头，念在昔日同门之情的份上，以及沈应鸿虽然是她师弟、但如今好歹也在“办公室”里位高权重，待会鼻青脸肿的出去抹不下面子；最终是没有打人，反而叹了口气说到。

“...老娘又不是万能的，虽然可以易容，但招式总归还是那些，你真当乙楼的孙子们都是瞎的吗？”

“哎、师姐您这就过谦了。你我虽是同门，但我们这些庸才一辈子只能从一而终，您的手段包罗万象，容貌可以变三变，手段更是不止三种啊。”

的确，如沈应鸿所说，如果胡玉儿真的有那意愿，合理分配自己手上的能力，三局两胜的比赛也倒不难。

只是这狐狸什么时候这么努力过，而且沈应鸿这边给的好处也不多，她又一昂头，挥了挥手道。

“我要真的这么搞也不是不行，但总感觉全在给你卖命了，我很不平衡。”

“师姐，这您放心，到时事成之后，我一定送一面锦旗...”

哐——

一拳下去，沈应鸿的脸都凹进去了。

然而，突然感觉不解气，胡玉儿又是飞起一脚踢在了同一个地方！

“锦你个头！你这话是想吃霸王餐咯？！”

“师姐息怒...”

这次，沈应鸿是真的被打出血了，可见机场时这狐狸有所留手。

“抱歉啊...师姐，职业病犯了。海涵海涵...这报酬，您说了算，只要我沈某给得起，什么都行。”

“蛇王罗昌，知道吧。”

“知道啊，前些日子在伦敦街头死了的那个。”

“他老婆，一直以为是我杀的罗昌；如今事情水落石出了，但那蠢女人还是不相信，十分麻烦。总之，你帮我搞定这事。”

闻言，沈应鸿沉吟一声，似乎下了一个比较艰难的决定。

“行，那就交给我吧，师姐。”

“哦了，那...”

话说到一半，胡玉儿突然回过神来，揪住沈应鸿的领子问道。

“哎、白痴，你不能是打算弄死她吧？！”

“额...难道我会错意了？”

第3章 千面妖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老娘是让你找个德高望重的和事佬去化解误会啊！”

捂着头一叹气，胡玉儿倒也没有怪罪多少。

毕竟沈应鸿会忘那边想，她自己的责任也有不少；当年一起在“办公室”工作时，这种一劳永逸的方法也没少用。

◇

入夜，琉璃林的灯火连成一片，亮如白昼。

各方各界的重量级人物也纷纷到场，一边品着厨师做出来的美味佳肴，一边去欣赏那楼下小辈们的比武切磋，好似时间回到了几百年前一般。

“哎...这种无聊的比试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兴致勃勃的...”

托着腮、歪着头，揉着自己那毛茸茸的耳朵，胡玉儿叹了口气无奈地吐槽道。

不过还好这琉璃林的饭菜的确不错，再加上周遭都是业内人士，可以肆无忌惮的把耳朵和尾巴露出来，她现在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

“师姐此言差矣，您当年十八岁就在涂山崭露头角，把平辈的人打的七零八落，但这些小辈们可还没出名呢，哪一个不是年轻气盛，希望能靠着双拳打出一身名气，让世界认识自己。”

“唔...这倒也是。不过出名的方法还有很多嘛，我是很讨厌暴力的。”

右眼微不可查的跳了跳，沈应鸿听了这话之后，凭借着自己超高的心理素质仅仅怔了半秒，而后又讪讪地赔笑道。

“师姐您说的是，暴力只不过是最终手段，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您道行高深宅心仁厚，知道这番道理，但那些孩子们毕竟年纪尚轻，免不了意气用事。”

“说得好，继续，我很喜欢。”

吃着国宴级厨师用顶级食材摊出的鸡蛋挂饼，享受着这种才能和材料上双重“浪费”带来的快感，这狐狸的尾巴抖个不停，看上去更开心了。

而在两人身后，站着的人除了甲楼的各大要人之外，还有沈应鸿临时请来的服装师、道具师、老资历的导演，以及业内优秀的演员和脚本家。

他们已经忙活了一下午，为胡玉儿的能力量身设计了三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就连服装风格和说话方式都有进行细致入微的设定，生怕乙楼那群人看出什么端倪。

而另一边，胡玉儿既然答应了下来，便会认真做事；她用自己十分惊人的记忆力完美地融入了角色，并且在导演期望之上地进行了演绎——这也是为什么这狐狸虽然脾气暴躁性格也不讨人喜欢，但却能和同门的师兄弟们关系不错的理由。

胡玉儿是那种正事上十分认真且投入，绝对值得信赖的类型。

要知道，在一个只有自己是妖，其他门人都是人类的地方留下来，那需要的努力可是本来的数倍之多。而像这样混的风生水起，哪怕二十多年不归，又刚刚犯下大错还能得到如此信赖，其在同门们心中的可靠程度更是不必多说。

◇

廊庭四楼东，阴阳交错之朔厅上。

这名字听起来玄乎，实际上不过是甲乙两楼所属的适用范围外地一间共用房间罢了。

当然，说房间可能也有些不准确，这连廊四下透风，前是乙楼所属的范围，后是甲楼所属的范围，两侧有四根朱红色立柱仿若支撑起天空的四角，中央吊着一盏华灯如同那太阳。

按照规矩，两边的话事人在那些部里的无名小辈交过手、打完了那开胃菜后要来此见上一面，身边需带着自己部里最看好的人，在以前那也就是关门弟子在朔厅见面，聊上几句炒热气氛，也算是让众仙认识认识这年轻后生，好为他以后铺路。只有在这个环节结束后，那两方最看好的三位年轻人才能上台比试。

当然，时至今日，带上来的人年不年轻恐怕要打上个问号了。

“哟、老沈，别来无恙啊！”

在对面，一名穿着灰色西装，面色富态膀大腰圆的中年人操着响亮的嗓门走了过来。与他一比，这个头矮小面相老实的沈应鸿就着实弱了一筹。

但这也没办法，胡玉儿知道自己这师弟的确有过人之处，但当年在门内其实也是受欺负的类型，被各位师兄师姐差来唤去、不太有怨言的角色。

让他在这种场合做表面，肯定不会丢人，但也很难压对方一头。

“哦，郭部长好啊！这么久不见，您又富态不少啊。”

“哈哈、老沈你这家伙就会戳我痛处，人到中年嘛，发福在所难免；来来来、坐！咱们俩兄弟可好久不见了，得好好交流交流感情。”

拍着矮自己一头的沈应鸿，郭部长显然占据了先机。

但这情况也算预料之中，毕竟最近乙楼风生水起，又有了李家的支持，整个部门都是处于一种春风得意的状态；反观甲楼，在老师父半隐之后就一直走下坡路，少了一个可以镇住场子的狠角色；虽说徐成被当做接班人培养，有实力也有人望，但的确太过年轻，还难当大任。

“哎呀，话说回来啊，老沈，今天可不是咱们几个老家伙的主场，舞台还是得留给年轻人们！”

客套话说的差不多了，那郭部长也图穷匕见，准备开始炫耀自己身后那部下。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在里侧世界，所谓的年轻人并不看这一世的岁数；毕竟有了强制投胎转世的规章后，大家表面上的岁数也都乱了。

此处所说的老幼，自然也是看这几世加起来的岁数。

至于胡玉儿虽然是二十年前与沈应鸿同门，但门内弟子少的也在那老师父麾下修了五六百年，像沈应鸿这种更是有几千年之久；而胡玉儿只是因为相对来说岁数大实力也强，被默许作为了一个插班生进来，才能有了这份同门的交情。

原本这种情况在以前是万万不可能出现的，不过到了近代这个末法时代，各种礼崩乐坏纷至沓来，像这种情况虽然不多、但也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是我们部里矮子中拔高个选出来的年轻人，叫陈途。哈哈、这小子没什么能耐，但就是做事认真，以后沈部长您要是有闲暇，一定请多关照一下啊！”

普通。

如果说一定要做出什么评价，那就是普通。

在沈应鸿背后，胡玉儿无声地观察着这名叫做陈途的青年，有些疑惑。

这人的确表里如一，并非什么伪装过年龄的老妖怪，道行很浅、身上的灵脉不多，不算天赋异禀。至于实力，虽然没交过手难以定夺，但胡玉儿能肯定对方是那种有些手段，但不算太厉害的家伙。

“哪里哪里，郭部长这话见外了。咱们甲乙两部，虽然平日里都暗暗叫着劲，但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哪有‘帮’这一说。”

看见这个被带出来的陈途，沈应鸿也松了口气。

果真如他得知的情报那样，对方是两个外援加一个本部的人。这陈途看上去高高的，有些呆；留着一个看上去十分内敛的发型，戴着一副没什么装饰的眼镜，像是个做题家。

如果说乙楼最厉害的后生也不过这种水平，那对于沈应鸿来说的确是个好消息。

“老沈，别光我说啊，你也该介绍介绍你后面这位了吧。”

随着郭部长的话，众人也将目光放在了胡玉儿身上。

其实，准确来说是终于能把目光放到胡玉儿身上了。毕竟这狐狸的扮相，可比对面的陈途扎眼了不止一个档次。

一身黑色为底子的夜行衣，无袖款式的设计露出了那对如玉的双肩；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围巾、腰上别着长短各一把太刀，手上带着仅仅将食指和中指覆盖住的黑色胶质手套。脚上穿的是一副轻而灵的黑金色铠具，轻盈的设计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了那一对朴素却别有魅力的白色足袋；黑色的蒙面裹住半张脸，让她看上去像个冷血杀手，却又掩盖不住那天生的好容颜。

一听叫到了自己，胡玉儿立马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俯首说到。

“在下不过区区一介忍者，不足挂齿。”

...

...

...

一时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连廊。

每个人都想笑胡玉儿那稍稍有些北方口音的普通话，但每个人都不敢笑。而这狐狸也是本着我不尴尬就是你们尴尬的原则，一直跪在那里。

而这个过程中，最为煎熬的当然是沈应鸿；他哪里想到胡玉儿这么入戏，居然愿意跪自己。现在的这个已经年近六十的部门领导满脸冷汗，如坐针毡，就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哈哈...哈、老郭，这就是我们部的新人，荷濑野里子小姐。哈哈...嗯，就是这样。”

另一边，郭部长也是反应了半天，然后似乎稍微捋清楚了一点，点了点头问道。

“哦...嗷。日本人？”

“混血...混血...”

“哈哈哈、额，普通话讲得不错啊！里子小姐，是何时加入甲楼的啊？”

“半年前。”

胡玉儿声线平稳，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围那些人惊诧的目光。

“哦...那、里子小姐可是用忍术来挑战我们乙楼？”

“正是。”

“那...里子小姐可有学过我中原术法？”

“略懂一二。”

“哦？没想到还是个全才，都是学的什么是从何人啊？”

“哎哟喂你这个胖头鱼怎么话这么多啊？别人都不问就你问问问，问啥问啊？啊、我就问你，有啥好问啊？就知道跟个尊いもの一样在那问，待会看不就知道了，多插一嘴显得你很能啊？！”

...

又是一阵无声的沉默，就连郭部长也被胡玉儿这突如其来的一通连珠炮式的责骂给喊晕了。除了没想到这么一个“小辈”敢跟自己叫板意外，更是因为那骂人的方法似曾相识，勾起了他回忆中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停了片刻，郭部长偏头小声问道。

“小陈，那日语啥意思？”

“部长，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有那么个用法。”

接着，陈途又说。

“不过根据我的了解，‘尊い’是尊贵的意思，‘もの’是物品，应该是好意思。”

而听了这解释，郭部长也是手上青筋暴露，将怒气内敛后才压低声音说到。

“是个屁的好意思，她说我是个贵物！”

总而言之，就在这么一个略微有些奇怪的开场下，一年一度交流会中的重头戏，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