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的帷幕缓缓落下，海中的野兽睁开双眼。

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那巨大的怪物正从那残垣之上爬起...无数的气泡伴随着地震般的剧烈抖动一同升上水面，仿佛整片大地都在为此恐惧一般。

然而，唯有一人面不改色。

维罗妮卡·阿琳·帕拉蒂尔，作为曾经帕拉蒂尔的圣女，为这个古老家族去征战的白骑士。在她眼中，哪怕再大一些的怪物，也不过是自己战绩中不起眼的一画罢了。

当阿琳心无旁骛时，她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唤出银矢，周身被白光包裹；用纯粹地灵力凝聚出的羽毛四散飘落，整个水域的流向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以阿琳为中心的流域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液压挤握住了那般，大量的水流开始朝着四方蔓延，那怪兽的周身成为了一个真空区域。

不仅如此，刚才那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也变得痛哭起来。

“...”

在远处的水幕后望着这一切，王尧知道，自己刚才那担心是多余的了。阿琳的承诺没有半点吹嘘的成分——哪怕这兽是醒着的，她依旧可以游刃有余地去应对。

但是...

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一股莫名的恐惧在王尧内心萌芽。

并非担心那怪兽的狡猾，而是阿琳自身；王尧隐隐感到如今的阿琳不太正常，她似乎处于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之中。

“来吧，野兽！”

当面对非人的怪物时，这位曾经的圣女没有丝毫怜悯之心，甚至显得有些残忍。

那伴随着光柱落下的羽毛每一枚都有万钧重压，轻轻一小片便能封住那怪兽的肢体；而当其行动迟缓后，接二连三的羽毛也随之落下。不一会的工夫，那怪兽就被闪烁着华光的羽毛给铺盖满了。

那场景，比起战斗更像是某种仪式。

它像是为这只巨大怪兽举行的葬礼，更像是为那疯狂地征战骑士而准备的授勋加冕。

“我不会让你伤到任何人！”

那银矢上寒光毕露，阿琳踩踱步在羽毛铺成的道路上，来到怪兽的头顶，然后将手中的武器毫不犹豫地刺向对方的头盖骨！

咔——

令人心惊胆寒的声响伴随着巨量的鲜血喷洒而出，仅仅是溅到了旁边水域中的那一小部分就能够将周遭染得通红。

“...”

这时，王尧才明白那股莫名的恐惧来自何方。

并非源于那头骇人的巨兽，而是手持银矢的阿琳。是的，王尧其实早就隐隐察觉了，虽然失去了枪与铠，哪怕是为了去救胡玉儿和李雪雁；但在这间隙之魔内部阿琳所表现出的实力，比她的全盛时期还有过之无不及。

这太奇怪了。

但现在仔细想来，也许这才是“正常”的她。

越是恪守清规，严于律己的人；越是会在放纵的时候显得疯狂。作为帕拉蒂尔的圣女，她一直将自己的力量视作“公有财产”，小心翼翼地使用着。可一旦给予其目标，让阿琳自己相信如今的暴行是建立在大义的名分上时，她便会展现出无比暴虐的一面。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摇了摇头，王尧不无愧疚地自责道。

不论如何，如今阿琳的战斗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救出胡玉儿和李雪雁；刚才那种莫名的恐惧是没有理由的，还是不要继续发散的好...

正当王尧想到这里时，那受伤的野兽突然狂暴了起来！

它疯狂地甩动着身体，想要摆脱头盖骨上的刺痛；顽强的生命力让他没有立刻死亡，而是长久地感受着那最为尖锐的苦楚。如今的阿琳就像个无情的刽子手一般孜孜不倦地用银矢刺穿着那兽的脑袋，但却无法痛快的杀死它。

“真是顽强...像是蟑螂一样让人感到恶心！”

脸上露出了些许宁静，阿琳开始祷告；她就像是双面人一样可以熟练地切换作为“骑士”和“圣女”这两种状态，圣洁中透着一丝诡异。

短暂的如同走过场一般的祷文被念完后，更为纯粹、剧烈的灵力被唤出。一把纹样细致，通体洁白，剑柄呈宝蓝色的巨大双手剑悬在了那兽的头顶上，它也本能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吼——

嘶吼着，那黑色怪兽看起来是在求饶，但阿琳却充耳不闻。她挥动银矢斩断周遭那些爬上来的、类似寄生虫般的触手，然后颇为厌恶地看了一眼那怪兽脑壳的深处。那便是这种线虫的源头，也许是它们正在控制着这只怪兽的行径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那些都不重要了。

只待天空中悬着的圣剑落下，净化一切的火焰便会将这污秽之物烧个一干二净；到时...所有人都能够安心入眠了。

“这是...”

恍惚间，王尧感到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

他好似来到了一个中世纪的广场上，与周遭疯狂的民众们站在了一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不绝于耳，使人兴奋且癫狂。

而那呼喊声中，也只在重复着一个词语。

杀了它！

杀了它！

杀了它！

“这到底是...”

王尧不知道其中的联系，但却隐隐窥到了阿琳身上那疯狂的源头。

期望。

诚如她曾经的自述，没有才能、天生笨拙，只是单纯被选中了。原本作为在牛棚中帮工的人生结束了，暗淡的女孩被推上了闪耀的舞台，呐喊与欢呼不绝于耳。哪怕是内向的她，也在心中因因为此感到庆幸。

帕拉蒂尔的圣女，听起来真是个好名头——为此，自己必须扮演好它；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阿琳，你变得有些奇怪了！”

终于，王尧还是开口了。

但很快，他却发现这点声音根本传达不到阿琳的耳朵里。两人离得太远了，自己被困在水幕之中，而阿琳则在那怪兽的头顶。

得阻止她！

哪怕放任现在的阿琳做下去，她也许能够杀死那头怪兽；但结束后，阿琳自己肯定也会迷失在这巨大的情绪之中。

看清了这一点，王尧无法继续坐视不理了！

他奋力冲出水幕，但刚一落地就被庞大的重压给按得五体投地。这招他曾经在上华论武时见阿琳使用过，但如今想来、那时的力度已经堪称“温柔”了。

呷——

骨头发出了清晰可闻的悲鸣，鲜血自鼻腔与眼眶中旭旭流出；若这样下去，别说帮助迷失的阿琳了，自己恐怕也性命难保。

要想办法...必须得想个办法过去！

热气上涌，胸口的骨头几乎能够贴到后背；就在这生死关头，王尧像是本能似得抬手一挥，那把钥匙也随之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凭借着钥匙的加护，那周遭的重压也暂时消退。

然而，王尧却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他反而不敢向前走了，只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

另一边，阿琳在那兽的头骨上方，召唤圣剑之时；那兽脑壳中的线虫们接连不断地上涌，几乎要把她吞没。

“真恶心！”

哪怕是仅仅依靠体表的灵力层就可以灼烧这群线虫，但阿琳却依旧唤出了一个大约半径为三米的光圈环绕在周身。那直击人类生理厌恶的线虫让她一刻也不想多看，只要能将这些家伙尽快焚烧殆尽，她不介意多使用些手段。

然而，越是焚烧，那怪兽脑壳中的线虫们便越是活跃；它们因为高温的刺激，争先恐后的从中爬上来，有些侥幸逃过了一劫，在同伴的尸堆中爬出来，沿着阿琳的脚踝向上攀登。

“嘶——”

奋力一踩，这位冷酷的圣女轻而易举地把那蠕动的线虫碾的粉碎。

不能让这种恶心的东西爬出去！

阿琳下定了决心，将光圈扩大到了十米；哪怕是以她的灵力储量去考量，这般无度的使用也显得有些不合理了。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再等一小会，只要圣剑落下，那么这堆恶心的线虫便能与那只恐怖怪兽一起被焚烧殆尽。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其耳边响起。

“阿琳...你在干什么啊？！”

是王尧。

他依靠着钥匙的加护，勉强来到了阿琳身边。哪怕已经七窍流血，全身上下充斥着大小骨折，但他还是走过来了。

可与预想中不同的是，如今的王尧并不像是来挽救迷失同伴的样子，语气中反倒充满了敌意和恐惧。

“我...？”

满脸是血的阿琳颤抖着，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保护你啊...”

她一直如此坚信，但不知为何声音却不怎么坚定。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眼眶下方除了血还有泪痕；阿琳的声音哽咽，亦不敢低头——跟王尧一样，她也意识到了什么。

...

...

...

被阿琳踩在脚下的，并非是什么巨大的怪兽，而是一名女孩。她一头银发，眼神暗淡无光，颅骨开裂，其中也并没有什么恶心的线虫，只有一团因为暴行而变得无法名状的神经。

是胡玉儿。

不知何时，那头恐怖的怪兽就变成了胡玉儿。

【她是先你一步意识到的。】

突然，一个声音同时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她为了隐藏自己的罪行，所以才如此积极地去攻击。】

那声音继续喃喃低语道。

【仔细想想，这个世界里的守门人；刚好一个是巨大的树妖，一个是长着狐面的野兽，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声音精准地踩在了两人恐惧的雷区上，阿琳先一步痛苦地捂住了脑袋，王尧则还处于恍惚之中。

【捣碎、碾碎，烧掉...只要这样便谁也不会发现。那个恶毒的女人早就注意到了，所以她才如此积极的战斗，不是吗？】

...

王尧靠了过去，想要寻求个解释，但阿琳却已经崩溃了。

啊——

她跪在地上，嘶吼着。

“我只是为了保护你啊！”

泪水自扭曲的面孔上划过，她恐惧且哀怨地看着王尧，大声喊道。

“为什么怀疑我？!为什么不相信我？！是你叫我做的，是你们叫我做的吧！！！”

“阿琳，我...”

就在王尧想要开口解释时，那声音又在喃喃低语。

【当信仰崩溃，当理由消失，当恶心的线虫变作真实的血肉，之前那所谓的‘坚毅’也会像是沙土一般不堪一击。我说，你知道的吧，那女人不被命令就活不下去。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夺走你，让你成为她的新主人而已。】

“你说谎！你为什么要污蔑我？！我根本...”

话音未落，阿琳的哭诉便戛然而止。她看着自己长出长毛的双手，缓缓抬头。在对面的水幕中，一个长着狼头的女人正以同样的眼神望着她。

终于，圣女不再能说话了。

她以难以名状的嘶吼作为信号，开始自杀式地奔向王尧，想要结束这恶心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