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情生（5）

小萝卜头儿眨了眨眼睛，朝两人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后转头就跑，只留下褚沫和云凌修独自站在庭院之中。

“那话本子…”褚沫惊道，“是你写的？”

“是啊。”云凌修微微一笑，看向石桌上的冰绮琴，赞道，“冰绮琴果真并不虚传。”

褚沫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刚想问问他的伤势，便听闻云凌修轻道，“褚沫…谢谢你。”

眼前又浮现出昏迷前的最后一幕，褚沫不管不顾地抱着他，而他却控制不住地思维混沌。脑海里似有千万只蚂蚁撕咬，浑身如同撕裂般痛苦，神智全无，只想要四处挥发体内四处乱窜的神力，以此挥发。

像是包裹在一片寂静无声的浓重黑色之中，看不到头的混沌，莫名的压抑，都让他几欲疯掉。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哭声。

那个声音极其熟悉，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他朝着那个哭声走去，便听到一个带着哭腔声音，“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声音该是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而此刻这个声音却似乎满是痛苦，哭着道，“我知道你的痛苦…凌修…”

“凌修”两个字似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他混沌无度的思维。

“褚沫？”他微微恍惚，却依稀分辨出那个正在哭泣的声音，就是那个向来身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孩啊。

“可我…还需要你啊！”

“我需要你…”四个字似带着奇异的力量注入了云凌修的脑海中，他拼命忍住浑身的疼痛和想要四处发泄的暴戾，想要睁眼看清那个女孩的脸。却不过片刻，又被心底难以压制的戾气拖入无底深渊。

在深渊之中，他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浑身黑衣，神情阴鸷，一步一步走来。

他下意识想躲，可那人速度极快，一把抓住自己，从中撕裂。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如纸张般撕成了两半，失去神智之前，却也清晰地听到了褚沫最后一句话，“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而后便失去了神智和记忆。

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云凌修一阵后怕，若是自己并未控制住神智，伤了褚沫，那他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

这段时间，他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一直沿着一条怎么也看不到头的小路前行，怎么也走不到终点。

前路迷雾慢慢，周遭场景皆看不清晰。

模模糊糊之间，他听见四周嘈杂，似乎有很多人正在讲话，其中一人哀哀地叹息道，“少主这病怕是…”

“老夫无能，请族长处罚！”

……

“竟真的别无他法？难道真的回天乏术了吗？修儿！”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低低响起，包含无奈与伤痛。

他似乎一直抱着自己，手臂微微颤抖。

这是…这是父亲的声音！

云凌修一个激灵，终于意识到这是自己九岁那年失掉金丹的时刻。

他拼命想要睁开眼，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往下坠去。还未来得及言语，眼前景象不断变换，最终停留在一片鲜艳的红色中。

空气中满是腥甜的血气。

不远处河水微漾，竟也是鲜红的艳色，河边土地似浸润鲜血之中。周遭的一切都是黏腻而潮湿的，湿哒哒地附在自己的身上。

他迷惘地四处张望，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一个人影。

不！

那不是人影！

那是一具尸体！

是一具断了条胳臂，还断了一条腿的尸体。

云凌修愣在原地，巨大的苦痛和无力感从心底溢出，慢慢装满整个胸腔，最终他脱口喊出那人的名字，“程天一！”

“程天一！”

可是，不远处有个人跟他同时喊出了声！

云凌修回头看去，眼前的场景微微变幻，尸体慢慢消失不见，只见刚刚跟他同时喊叫的那人正跪在不远处，将程天一揽在怀里，低吼道，“你给我撑住！”

随后，他撕开衣衫，往程天一断腿处包裹而去。

那人手忙脚乱地包扎，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滴。

可那白色的衣衫怎能包裹住鲜血横流的断腿呢？

不过顷刻间，那云白色的衣衫便被染得通红。

那人更加疯狂地撕扯身上的衣衫，最终将整个外袍都脱了下来，想要捂住那些怎么也流不尽的鲜血。

可怎么也捂不住。

云凌修心中一急，几乎想要上前帮忙。那人却猛地抬起头来，云凌修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是自己…

他发狂般地将程天一背到自己背上，想要前行，可程天一已毫无力气，身子不断下滑。他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将他扶在背上，最终，甚至试图用衣服将其捆在自己身上。

云凌修看着那个时候的自己，像是困在怎么也走不出的围城。

那个自己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将程天一扶住，想要去寻求救援。

可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最终只能想到——

“我们回古族！古族秘术可起死回生！回古族！找洛叔叔！”

“洛叔叔很厉害的！”

他像是找到一丝希望，刚要往古族赶去，便听到系在两人之间的那根布条断裂的声音。

“我…我们…回…回家…”

那句话还未说完，程天一的身体已失去桎梏，瞬间滑落了下去。

天地间仿佛一瞬间静止。

云凌修只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他跪在那场血雨之中，泣泪满面。

“凌修…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混沌中，他忽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却又回到了擎天试炼之时的无名岛。

“褚沫？”

他满心疑问，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冰蓝色的背影。

那背影一闪而过，他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她身上背着一把流纹状的古琴。

“褚沫！”

他心头一惊，对着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梦境中已破!

他这才似神智回拢，睁开眼，打量着周遭的幻镜。

他竟已回到云氏！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身在百城吗？

“凌修师兄！”正在这时，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叫。他转头一看，便见连日来守在他床前的云集大喜的脸，“我去叫尊长！”

“别！”

他连忙拉住他，询问清楚来龙去脉，这才强撑着身体，非要这此时前来确认，他梦中牵挂的那个少女是否安然无恙。

所幸，她安然无恙地坐在庭院之中，用琴音表达了他多年前闲暇之作的全部理解。他站在那处，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和肯定。发酸发涩的内心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得到了极致的安慰，如同松了发条般平静下来。

云晨他们早已离去。

院子里蓦然间静谧下来，只剩云凌修与褚沫两人。

不必多言。

两人似乎心意相通，静静坐在院子里，抬头看向了天空。

云氏的天空向来澄明高远，夜幕降临时，反而似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繁星点点，如同在纱布上星罗棋布地镶嵌了颗颗明珠。

两人并排坐在庭院之中，晚风阵阵，拂起褚沫的长发，轻轻划过云凌修的侧脸，一股好闻的发香伴扑面而来，轻痒的感觉停留在肌肤之上，一直酥麻到了心坎上。

云凌修轻轻回头看向褚沫。

视线中，少女抬头望着星空，侧脸恬静，神色淡淡，浑身上下没了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带着一种莫名的魔力，让人更加想要亲近。

“扑通！”

一声不受控制的心跳猛地透过胸腔传来，直到这时，云凌修才觉有些不妥，刚要说些什么。

少女已然转头看向了他。

如触电般。

云凌修条件反射地立马弹了起来，双手搓了搓身侧，支支吾吾地往后退去，眼神无处安放地乱舞。

“怎么了？”褚沫一脸茫然，以为他身体不适，想要去扶他。

云凌修却更加夸张地朝后退去，东张西望地打着哈哈，“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话还没说完，便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趑趄，便要跌倒。

“凌修？”

褚沫连忙去拉他。

他却似乎有心避开褚沫的手，身体以一个及其诡异的幅度堪堪错过褚沫的抓扶，径直跌进庭院的草丛之中。

草丛之中正堆着刚刚云晨他们捡回来做戏服的枯草乱枝。云凌修来不及多想，便将头埋在了那堆枯草之中，瞬间面红耳赤。

而那颗扑通狂跳的心脏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过，一下子安静下来。

如此尴尬的局面，他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凌修？”

褚沫刚想前来拉他，他已然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对着褚沫嘿嘿一笑。

“你的脸…”见他已然站了起来，褚沫不再向前，指着他满头的枯枝残屑和通红的脸，不解道，“受伤了么？”

“啊！”云凌修顿时露出满脸的痛楚之色，动作夸张地捂住胸口，眯起了眼睛，“可能伤势复发了…这夜色深沉，我竟未能看清脚下的路…”

“哪里疼？”见他说伤势发作，褚沫顿时紧张了起来，连忙上前。

“心口绞痛…”

见褚沫果然相信，云凌修眯了眯眼，故意叹道，“云集照顾我，已然十分细心，但总归不如女孩子细心，我云氏又少有女弟子帮衬…”

“明天起…我来照顾你吧…”褚沫抬起头，极为认真道。

不想这么轻易就得到了答复，云凌修一时愣在原地，原本准备好的话语皆咽了下去，只呆呆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