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这句话，元靖并未有云开见月的轻松感。反而犹如一块大石，狠狠压在他胸口。他了解凤臻性格，何等爱憎分明，绝非轻而易举原谅伤害过她的人。

凤妤国玉清卓皇帝便是最好的例子。

来到后院时，印入眼帘的是她依旧抓着个酒壶，身体斜靠在石桌上的背影。微仰着头，呆呆看着那些光秃秃的腊梅树。

她的头发没有佩戴任何饰品，有着刚睡醒的慵懒，挽了半个发髻，垂下部分由于身子后仰的关系大多自然弯曲成圈，堆在石桌上；双眼迷离，微醺的面庞上看起来依旧没有一丝血色，尤其配上一身素雅衣裙，沉静内敛，落寞沧寂，与往日妆容得体，容光焕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元靖总有一种错觉，如同那场小产夺走的不止她的孩子，还有生机。

她身虽尤活，神已经死了。

红了眼眶，湿润了眼睛，元靖一手扶着背上荆条，一手拽开脚袍，咚——的一声跪了下去。以膝盖充当脚步，一步步往凤臻“走”去。

凌霜平时虽然嘴碎，性格直爽，但他此番并未阻止自己如此金枝玉叶的主子这般作为，反而自己也跪了下去，以同样姿态跟随在侧。

三个原因。

一个是主子跪，他作为随从只得陪同，别无选择。

一个是他是名男子，性子直爽的武夫，不懂得一个孩子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认为没了可以再生，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但萆根终究是出自召槐宫，害得她胎死腹中，也是自己主子下的取胎令，虽然一切的出发点都为了凤臻好，亡羊补牢终究于心有愧。

他们这场冤孽债，旁人还真说不清。

最后是他和主子被禁足那段时间，虽然对外界的消息一问不知。但有关于凤臻从城外一步一叩首的方式来到夜澜国，来见他们的皇子殿下的事却巨细无比。光是这份情谊，效不效仿先不论，便值得回礼。

所以他这次跟着主子这般做也没什么的。只要能换得主子开心，换回两人情谊。如果还纠结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妨想想，凤臻以前便是高高在上的女帝，受过多少大好男儿的朝拜，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

且她一介女皇都放得下如此身段，他有什么理由拘泥于这些东西。就当做是在跪拜皇帝算了。

随着元靖靠近，荆条的声音和膝盖和地面摩擦声显然引起了凤臻注意，可见她身子顿了一下。但也只是收敛了迷离的目光，轻轻闭上之后便没再睁开。其意仍是不肯见他。

元靖诚诚恳恳行了个朝拜礼，道：“臻儿，我来请罪了。”

凤臻睁开眼睛，宁愿低头去看手中缓缓摇晃的半壶酒，未曾有明确的回应，依旧不想理会。

“臻儿，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药中被放了萆根，是我害了孩子。我真笨，早就应该注意到宫中的人有问题，早就应该想到有人要对你不利，宫中尔虞我诈，也应该事先进行防备。

然而这些都因为我的愚蠢而忽略了。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该死，你气我恨我也是应该的。

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悔恨无门，我求你莫要再如此伤害自己。我诚意前来道歉，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一定会彻查到底，还你个公道，还孩子个公道，绝不姑息！”

凤臻依旧没理。

“你知道我最担忧的是你，你想怎么惩罚都可以，我受着，绝无怨言。或者你希望我做什么才能弥补你心中的痛，只管开口，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你能不能别再这般对自己了，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一辈子的时间会有很多孩子。你喜欢多少我们就生多少，直到你满意为止，可好？”

元靖泪眼朦胧，看不见凤臻被垂下的发丝遮住的脸庞泛起一阵羞涩红晕，和握着酒壶的手不自觉收紧，而至指甲部分变白。

继续郑重其事地忏悔，说得掏心掏肺，似乎把自认识她以来的所有愧疚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凤臻这才知道，原来在他心中一直记着自己早已忘了，或者根本没放在心上的小事。

他有心了。可是，有些东西真的寸步不能让。兴许以后才能够被谅解。

直到元靖说到“臻儿，你看看我好不好？”凤臻冷冽一哼，算是给了他回应。

缓缓转头看向元靖，四目相对，那满脸泪痕却充满期盼的模样不禁令凤臻心中萌生了于心不忍。前些时日的余弱仍有迹可循。他该是身子没好全，便急着又来见自己了吧？

凤臻抬起一手，摩挲去泪痕，道：“你瘦了。”

元靖连连摇头，激动地反抓住她还未退回的手，道：“臻儿，对不起，你原谅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凤臻轻挑了下眉，想抽回自己的手，元靖却抓得更紧了。无法，便只能暂且别开脸，淡淡道：“元靖，我想回凤妤国了。”

听闻，笑容凝结在元靖脸上，清晰可感受到他整个身子僵硬了一下，道：“可是牵挂着谁？玉皇帝吗？还是……你始终不肯原谅我。对我已经全然无情了？”

凤臻冷哼一声，沉默不语在元靖理解看来，是失望，也是默认。

“对不起臻儿，关于孩子的事，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有全部责任，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要你开心，你肯原谅我。但既然一切都已成定局，我不希望你再为了孩子而意气用事，明知玉皇帝待你视仇，你还要回去。不，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凤臻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抽回手掌，她淡淡的口吻复述了一遍“‘开心’，‘意气用事’？”之后摇晃着酒壶，抬头看向腊梅枝，道：“没了就没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累了，你走吧。”

轻描淡写的逐客令，眼中的精光和气场上所散发出来的威慑力，虽只能侧面看上一眼，却让人感受得出这是她的最后制怒底线。

越过了，手中酒壶真不知道最终会摔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