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印无拘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干巴巴地说道：“师……师父，怎么能这么说？师父永远都是徒儿的师父。”

林慕一冷冷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还能教你什么呢？想来你修为早就已经超过了我，却还在这里扮做乖徒弟一样，背地里把我全蒙在鼓里是吧！”

印无拘见他如此，知道他必是气得不轻，心中知道不好，却也只能小声哀求着：“师父快别这么说……徒儿自然一辈子都是师父的徒弟……我哪里敢欺瞒师父？”

林慕一见他伏低做小忍气吞声的模样，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师父？这么大的事都能瞒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敢瞒着我的？”

印无拘心里泛苦，还要开口再解释，却见旁边似乎已经有明台门的弟子注意到两人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便忙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林慕一显然也注意到了，也强忍着怒气，没再骂他，只是忍了几忍，才又压低声音问道：“何时的事？”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然而印无拘却一瞬间便听懂了他的意思，也压低声音，口气弱弱地回答道：“就是上次……上次师父下山的时候。”

林慕一想了想，那便是上次他知道要进入乌墟幻境，便独自下山前往有萧之国寻找这一世的谢唯君之时。只是想不到他不过是出门短短月余的时间，印无拘竟然突破了元婴期。

林慕一冷哼了一声，又问道：“神思草？”

印无拘见他连这都猜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敢再隐瞒他的了，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林慕一低声骂道：“难怪你知道龙允是用神思草隐藏的真实实力，原来你也是如此。你同那个阿允还真是意气相投啊！难怪你把他捡回来，又待他这么好！”

印无拘听他又提起龙允，更是沮丧。林慕一之前便多次教训他识人不明，过于轻信，又惯于以貌取人，不知要在这上面吃多少亏才学得乖。而这次正是在龙允这里栽了个大跟头。龙允是他救的，也是他带回来的，更是在他的要求下才留在了明台门的队伍中。而没想到这龙允竟然隐藏得这么深，不但伪装了一副娇弱无害的模样，掩藏自己真实的实力，更是带着一帮子人来寻事，害得他们不得不躲进这迷魂阵中，而此时山洞外的稽师伯他们还生死未卜，这让印无拘更加恼怒。

而龙允一上来便对上林慕一，看起来竟是直接冲着他去的，还打伤了林慕一，这点却是触了印无拘的逆鳞。想到这里，印无拘面色也不由泠凝下来。龙允竟然胆敢伤了林慕一，这是印无拘绝对不能原谅的事。

林慕一见他面色有变，以为他心中不快，更是气了，斥道：“你摆出这幅臭脸来给谁看？你便如此喜爱那个龙允，难道我还说不得你了？”

印无拘见状，忙小声辩解道：“师父哪里话！我怎会喜爱那个龙允？他竟然胆敢打伤师父，我定不会同他善罢甘休。”

林慕一见他这么急着辩解，也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他，心知他这次又错信了人，必定也是心中气氛难平，便也不再提龙允的事了，只是又继续问道：“那你又是在哪里渡的劫？”

元婴期以后，每次境界突破，都伴随着雷劫的考验。渡劫对修者如此重要，这几乎可以说是一名修者最强大，也最虚弱的时候了。他可以强大到足以凭一己肉身挑战天地雷劫的威力，也可以脆弱到一个不慎便会飞灰湮灭。

故此修者通常都会寻到极为隐秘之处渡过雷劫，尽量排除外物的干扰。就如同当年白符一般，在一处极为隐秘的山谷中渡过合体期雷劫，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林慕一撞上了而已。

至于印无拘，明台山上自然有足够安全的地方能供他渡劫，只是若是如此，他突破元婴期一事绝对瞒不过明台门众人。但若是他下了山……明台门中弟子并不能轻易下山，必定是要向掌教真人禀报的。

林慕一脸色一寒，继续问道：“卓师兄可知道此事？”

印无拘张了张口，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这样的表现，林慕一一眼便看了出来——卓阳明必定是知道的。

林慕一气道：“你同卓师兄讲了，却不告诉我？是卓师兄助你渡的劫？”

印无拘见他这样子，知道他又因为掌教真人也介入此事而更加声音，刚想开口解释，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转过头看去，却见到原来是不远处白思锦失手打翻了手中的水壶。

他眼神暗了暗，看到白思锦背对着他，慌慌张张地捡起地上的水壶，又朝着凌天禄的方向跑了过去。他回过神，压低声音说道：“师父……关于渡劫一事……此地人多口杂，不便谈起。”见林慕一又蹙起了眉，他慌忙说道，“师父信我，日后待没人的时候，我一定将此事和盘托出，只是此地实在不是说这隐秘之事的地方。”

林慕一瞪了他一眼，印无拘苦笑了一下，继续道：“大约半年前，我突破了金丹后期。”

竟然是半年前！林慕一心中一惊，他知道印无拘天纵奇才，又得天独厚，修为进益极快，只是却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不过十六岁，便已突破到金丹后期。而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印无拘居然瞒了他这么久！

印无拘一面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一面继续说道，然而他越看林慕一的脸色越是心惊，声音也越发小了下去：“当时……当时我怕极了，不敢同师父讲，便……便去求见掌教师伯。师伯他……他给了我神思草……”

“够了！”林慕一怒极，不愿再听他说下去，打断他道：“什么叫你怕极了？什么叫你不敢同我讲？”

印无拘嗫嚅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低低地垂着头。他个头高，此时跪坐在林慕一面前，努力蜷缩着身体，却仍然像小时候挨林慕一的训一样。

林慕一气得嘴唇发抖：“你不敢同我讲？不敢回答我？好！我替你说！你不敢跟我说，是怕我知道了你超过了我？你同卓阳明说，让他帮你隐瞒，把我蒙在鼓里，是怕我这个师父不能容人，不能接受你这个徒弟超过了我？”

印无拘见他气得直发抖，知道他这是气急了，不由有些害怕起来，忙说道：“不……师父……不是……我，我……我只是怕师父知道了，会生我的气……”

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根本不是什么好的解释。他已经可以想象到林慕一听了之后会有多么生气了。

果然，林慕一一副震惊的样子看着他：“你怕我会生气？”

林慕一此时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印无拘见状，慌忙也爬起来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你怕我会生气？”林慕一瞪着眼睛看着印无拘，又问了一遍。印无拘长得那么快，他发现如今他甚至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了。

“没有一个师父会不希望自己的徒弟上进、成才。印无拘，从你拜我为师的哪一天，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超过我。”林慕一看着印无拘，看到印无拘因为他第一次这样叫了他的全名而惶恐起来。

“你想的没错，我很生气。”林慕一说道。

是的，他当然知道印无拘一定会超过他，只是早晚的事而已。可是直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才知道，最让他伤心的，不是被徒弟超越，而是他的徒弟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最伤人的不是他的徒弟超过了他，而是他在可怜他。

林慕一突然很想笑。无论是前一世的印无拘，还是这一世的印无拘，都可以这样将他比得一无是处。

他的徒弟可怜他，不想让他伤心，所以和他的师兄一起骗了他这么久。可笑他还责怪印无拘不够努力，这么久还无法突破金丹后期。印无拘的隐瞒，让这一切变得尤其难堪。

林慕一突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生气。其实不是早就该知道的吗？印无拘无论资质、样貌、际遇、还是修为，都把他比得什么都不是。

“师父……师父……”印无拘有些慌乱地喊着，林慕一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心里没有来的发慌，他伸出手再次想要扶住他。

林慕一用力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到自己也差点被这力气甩得摔倒。他踉跄了一下，重新站住。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会超过我？”此时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两人异常的样子了，只是他们见到这两人的脸色，不敢走上来，只能远远看着。而此时林慕一已经顾不上会不会被人听到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可以说是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心里一阵阵泛酸。

他想他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作为一个被天雷劈地灰飞烟灭的一缕残魂，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走这么一遭。为什么他做什么都那么难。为什么他得到的总是失去。为什么每每有个机会摆在他面前，却总是轻易就会溜走。为什么每次他以为他得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却最后总是发现，一切并不如他的意。

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自己。

全是为了这个孩子。

“我当然知道。”林慕一声音中带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平静。

湖底幻境，环璋福地，伴生石、蕴灵珠。这些他曾以为是他的奇遇，但其实都不是。他之所以会遇到这些，其实是为了将这些献给印无拘。无论是先天法宝，还是前辈大能的传承，这一切对他林慕一来说都是那么难，可对于印无拘来说，却是那么理所当然。

“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资质，我那么清楚。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超过我？”

印无拘脸色变得极为痛苦，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慕一盯着他的眼睛，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气。他只是有些伤心，伤心印无拘这么欺瞒他，也伤心自己这么久以来自以为是却又无用的挣扎：“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的封印如何解开，你资质如何，我统统知道。是我帮你重塑肉身，修复灵根，帮你筑基，用我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便噶然顿住。

印无拘脸色微微变了。

林慕一抿了抿唇，不想再看到印无拘那张脸。他不再说什么，转头就走，却突然被印无拘抓住了手臂。

“用你的什么？”

印无拘低声问道。

林慕一咬了咬下唇：“放手。”

印无拘一双眼眸漆黑得如同任何光亮都会被吸进去一般，林慕一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神色。他又问了一遍：“用你的什么？为什么不说完。”

林慕一从没听过他用这么冰冷的语气同他说话，这让他觉得有些冷，被他抓住的手臂上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林慕一冷笑一声，从他手中抽出手臂，他那么用力，以至于林慕一手臂上都火烧一般地疼着。

“不关你的事。”林慕一甩下一句话，便转身往花兰朵那边走去。

印无拘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幽暗。

即便你不肯说，我也会知道的。他这么对自己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