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断鸿
作者:若涉渊水 | 分类:武侠 | 字数:44.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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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离别(五)
“我娘是都督的侍妾,以前是。”
听到“侍妾”两个字,邹鸿对这事情便已经明白了几分。
“侍妾”是在有地位的男子身边的,比起“妾”的身份还要低一级的女眷。“妾”的过门是需要嫁娶的,拥有一个名份,但作为“侍妾”的人,连名分都不会有,在家里也只是比下人能高一点点的身份,对主人家来说可谓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身份十分的低贱。
侍妾所生的儿子,便是在庶子之中也算是没有地位的,也难怪小飞想见他娘一面都这么难。不过像小飞这样,沦落到街头的贵家庶子,还是不怎么常见的,就算地位再卑微,府里总能管他吃饭穿衣吧?
邹鸿也不好瞎想,毕竟这些还是要小飞自己才清楚。
“这么说来,府督大人就是你父亲了?”
“不,”
邹鸿隐约看见小飞咬了咬牙,随即又松开了,语气也变得很低沉,
“他不是。”
“……”
那就是是了,邹鸿暗自心想。
“自我还没有记事时,都督府里就有人传我是我娘与他人私通后生下的,不是都督的种。他膝下子嗣众多,自然不缺这么一个侍妾的儿子。所以我从六岁能提得动东西开始,就是他们家的奴才。父亲?我哪里来的父亲?”
听起来似乎是很复杂,邹鸿细细地记下小飞这句话里面包含的信息量。然后小飞像是想好了似的,对邹鸿说:
“先生,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听我讲完吧。”
邹鸿一言不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关于我娘……我之所以叫她娘,也是因为她怀胎十月把我生下来,为我受了极大的痛苦,若是要想起其它的来……”
说到这里,小飞停下来,只是摇头;摇过头后,又继续说了起来。
整个过程中,小飞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流淌着一股淡淡的哀伤,像是一条不见天日的小溪,虽然上面载满了他的情绪,却只听得见水声潺潺、涓涓而流。
“十几年前,歌妓坊中有一个舞女,生得俊俏风流、纤细娇媚,虽然模样称不上全城第一,但也是名动崇禹,很快她的名声就惊动了全城最有权利的两个人之一——听潮府都督。”
邹鸿静静地听着,小飞拿着平静的语调,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就好像所讲之事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地叙述着。
“很快府督也为舞女着迷,来源于军人血液里的强横与霸道,让他想独自占有舞女的想法越发强烈。他当时刚过四十岁,经过戎马半生的历练,老得并不是很快,仍然是身强力壮。”
“舞女也乐得于此,她其实早就厌倦每天都要以柔媚的笑面示人,将对买笑课们的恶心与厌恶隐藏起来,却只能替坊主赚取本该属于她的金银的生活了。她并不喜欢府督,但她喜欢府督身上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气质,喜欢府督在场时,就没有其他客人敢骚扰她的清净,更喜欢府督手里面掌握着的在这座城里能称得上是至高无上权利,而且,府督还说要替她赎身,带她走。”
“后来,舞女被府督带回了这里,都督府。”
小飞用手指指那木扇门,舞女应该就是从这里进府的,以她的身份不可能走正门。
“而那时候,都督府里只有一个年幼的庶子,人丁还远远没有今天这么兴旺,府督的正房夫人更是未曾给他诞下半个子嗣。舞女出身贫寒,在坊中被调教十多年,也吃过不少的苦,但是她进府以后,真真地觉得,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
邹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心机女抱上大树想要变凤凰的故事,不过事关亲身,他不知道小飞是怎么做到对此情绪一点波澜都没有的。
“府督最开始也很喜欢她,也许是因为新鲜,也许因为她确实天生媚骨、会吸引男人。可是她终究只是舞女出身,在万金之躯的一府都督面前是过于低贱了,再加上府里内事由府督门当户对的夫人统摄,舞女连得个妾的名分都不要想,只能是个侍妾。侍妾啊……说得透一点,就是伺候老爷睡觉的。”
“后来侍妾的机会确实来了,府督在一次与她取乐后,在她身上种下了种子,若是能生下府里第二个男丁,她的地位也定能往上提一提。种子在慢慢地生根发芽,但府督也受皇命带兵外出平叛,离开了崇禹城。”
“等到府督半年后回来,除了看见大着肚子却依然美艳的侍妾外,还听到整个府里都在传,侍妾不守妇道、也耐不住寂寞,与府里的下人做出了羞于启齿的丑事,这才撑起了肚皮。府督自己也将信将疑,因为侍妾在成为自己的侍妾之前,是流连于风月场所的女子,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本性难移’。传谣的不知道是谁,不过侍妾也知道,由于她自己的存在,已经让一些人的利益受到了不小的损失。”
“三个月后,侍妾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十分高兴的府督推算时间,觉得这个孩子应该会是自己的种,便不想再过多理会谣言,还给还在起了名字。但正室夫人却站了出来阻挠,说是要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这样才好给全府上下一个交代,才能把孩子的名字祭拜祖宗。”
“如何个交代法?”
听邹鸿这样问,小飞淹了口唾沫,终于是叹了口气,道:
“滴血认亲……”
“府督拗不过自己的发妻,更拗不过发妻娘家的势力,于是答应了要与这个新出生儿子滴血认亲。出乎大部分人意料,侍妾也答应得十分爽快。她自己是知道自己有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情的,她打的算盘是:若最后结果出来是她了占理,那她便能以委屈的姿态获取府督更多的补偿,让造谣者付出应有的代价。当然,这后来她被普遍认为是,虚张声势。”
“在那一年的重阳,滴血认亲。侍妾把她的儿子抱着,府督在一旁轻声地安慰着她,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他们划破了三个月大的婴孩的手指,不顾婴孩的哭声,用力地从指尖把血挤了出来,到已经有府督挤出的一滴血的碗里。众目睽睽,大家都在盯着这个碗里的两个红点看,但是结果却发现侍妾所生的这个儿子与府督的血并不能相融在一起。”
“这也很正常吧,即便是很多亲生父子兄弟,也会有无法滴血相融的。”
邹鸿倒是很明白这些猎奇之事,他还知道,若是在水中预先溶入了白矾或是加入清油,那样随便两人的血液都能相融或是不相融,这种伎俩也只能骗骗不知道的人。
小飞望了望自己的指尖,那里早已看不到有什么伤疤了,可是自那以后,他的生活就被打入了地狱。
“府督也受不住风言风语的撺掇,便也认定了是侍妾在他不在的时候做了苟且之事,一院家丁里找不出与她私通的人,府督最后将他们母子一同惩罚为奴役,侍妾也就变成了下人、女奴,带着她的儿子搬进柴房,自此受人白眼与嘲笑。”
虽然侍妾也不算是个什么良人,不过这怎么听起来也像是个负心汉的故事,但是小飞的故事却还没有讲完。
“后来呢,这位已经变成了女奴的侍妾,甚至是把气撒在了自己亲生儿子身上。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既没有做过对不起府督的事,也没有想过去陷害谁来博取上位的机会。可是她的儿子的血与府督的就是不能相融,所有的问题都在这里。她觉得她的梦想从那一刻就破裂了,她觉得一切都是她儿子造成的,她原本可以逆袭人生、登上殿堂,现在却身败名裂、坠入深渊。”
“她在浣纱池没日没夜地洗夫人小姐的衣裳,她握起扫帚清扫后院的每一块青砖,劳累与忧郁让她的容颜青春不在,慢慢地也没有人再记得她这件事,也不会有人管她的儿子的父亲是谁,大家都只把他当作小仆役,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管了。”
“她的儿子六岁开始就真正做了小仆役,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挑水、扫地,被年龄更大的小仆役欺压,也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打骂。再后来甚至被她当作霉星,唯恐避之不及,他就与其他的仆役住在一处,若是他去找她,还会被她乱棍子打回去。甚至因为要随时闪避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竹篾棍子,他这才练出了比一般孩子敏捷的身手。这样的生活一直到两年前,他抓住看守这个小门的老仆役玩忽职守的那一炷香时间,这才成功地逃了出来,几个小时躲在了街边的摊位之下,避免了被抓回去的命运。”
小飞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丝微微的自嘲,除此之外也是什么都没有。小飞说罢,接下来的事情也不用他再多说,想必邹鸿自己也大部分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