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断鸿
作者:若涉渊水 | 分类:武侠 | 字数:44.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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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医者(十三)
少年现在所站的崖边正对着落日,山下的崇禹城正好就处在少年与落日二者的连线上。而且如果不仔细的话,还看不出来,少年身处的这个位置不是普通的一处悬崖,这崖边悬出山体有一丈余,站在上面倒是没太大的感觉,但若是在侧边或者山下看着,那可就显得危险又刺激了。
汉子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少年说的让他“自己去吧”的意思,躬身拱手对其说道:
“蔡爷你救过我的性命,我虽然是个番人,但也知道应该知恩图报的道理,不会像那些混蛋,”
烛龙狠狠地啐了一口,对着脚下唾了一口痰,
“没义气!”
他指的是那些在阁楼里犹犹豫豫、束手束脚,顾及自己今后的路而不敢在夏家门口撒野,而且少年一让撤后,就跑得比鸟儿还快的散人们。
少年转过了半个头来,用一个眼睛白了烛龙一眼,念方子道:
“天南星一钱、半夏两钱,用文火加水煎服,一日三次,此二物归脾、胃、肺经,能燥湿化痰,降逆止呕;平时以白萝卜两个,生姜与白糖少许,置于石臼之中捣作汁,热服带茶,可治咳喘多痰;还有枇杷、荸荠、雪梨等物皆是清肺良手,可多作零食,你可记下了?”
“记下了、记下了。”
烛龙点头哈腰,难得蔡爷能这么关心他的身体。
少年没有理他,把头转了回去,淡淡地说道:
“脾胃薄弱,中气不足,水湿停留,凝而成痰,似此等多是思邪犯体,饮食不节,你以后可要注意啊。”
烛龙对医术是一窍不通,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十分佩服少年。半年前他因为遭人偷袭右臂而长了一胳膊的毒瘤,毒瘤自他的小臂蔓延到大臂与肩膀,每一个看了的名医都说毒素顽固且凶猛,只有切除右臂才能组织毒瘤蔓延,以免烛龙有性命之虞,还有的说即使是砍掉右臂也无济于事,因为毒素已经入血,即使毒瘤全都被清除也依然会再生。
还好烛龙在决心砍手之前遇到了少年。少年将烛龙放在恒温的热水池里,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他右臂上的毒疮一个个地刺破并划开,在伤口的最深处、毒发的起点找到已经开始消融化脓的肌肉。少年将这些部位用尖刀剔除,再沿着毒发的路径将烛龙手臂上的肌肉中的毒性虬结之处全都清理了一遍,完了以后烛龙的整只右臂大概只剩下几张好皮。
整个过程烛龙都是醒着的,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池热气腾腾的血水中,纹丝不动,忍受着斧钺加身、刀剑入骨的痛苦,如此的魄力与胆气,堪比刮骨疗毒的武神再世、铁血真汉子!
之所以少年要他泡在热水中,一是如此可以舒缓烛龙的痛感,二是可以把血中的毒素都逼出来,不过到最后,烛龙也差点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即使身子泡在热水里,全身也没有一点血色。
而后少年开了一剂去腐生肌的方子,以药膏外敷在烛龙那条切除了近三分之一、体无完肤的手臂上,再用绷带缠好。数天之后,烛龙便感觉不到毒疮再有蔓延的迹象,两个月之后拆除了绷带,又是崭新的一只手臂。
后来烛龙才知道,这位医者还身怀极高的武功,在帮自己处理毒疮的同时也向自己传输着内力,不然就以他的失血量竟然能撑一天也太过夸张了。少年对人体的研究极其透彻,他给烛龙挑破的、切开的、割掉的腐肉时,都避开了经络等起劲行走之处,让烛龙留了一口真气在身体里。
正因为如此,烛龙对少年也是尊敬得紧,听他这会儿说什么“思邪犯体”,说得十分邪乎,心里还有些小害怕,忙深处脚去把自己刚刚吐出的一口青痰踩进了泥土里面扒拉两下,末了还冲着少年笑。
见其是知错即改了,少年也不再吓唬他,在这悬崖之上,就面对着烛龙坐下来,道:
“怪不得他们,毕竟是我让他们走的,我也就是一个小小医者,身边围着这么多高手,哪儿像话。”
“可是……”
少年抬起手来,止住了烛龙想说的话。
他并没有埋怨烛龙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以他名义召集这些他的“病人”的意思,只是在他细想以后,明白这样的行为会是无意义的。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靠这股力量去为自己的感情争取一下,或者只是努力一下,即使不能成功,让大小姐看一看自己的态度也好,也让她在嫁做人妇之前看一看,自己对她的感情是怎样地真诚,自己也愿意为了她去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们即使不能在一起,也要给大小姐身上种上一点值得去回忆的东西。
但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引起佟家与夏老爷的不满,甚至是佟家与夏家的矛盾,少年不愿意自己在心上人的大日子里像个耍样的猴子似的出来扮丑、搅局,最后还落得一个失败的下场;就算是成功了,他们最后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亡命天涯,这样对夏语雪又会好吗?自己离了夏家的支持,根本没有可能治好她的绝症。
更重要的是,他与大小姐交往这么久的时日,互相都是毕生知己的关系。
他了解夏语雪,她从小就是一个喜欢顺从和接受的人,夏家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理解并且接受,那她一定也不希望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去与她道别。
所以少年写了那一封信。
“百年安泰,长命无绝。”
少年深恨自己没有能力治好心上人的病症,只能用这种方式祝福她后半辈子喜乐、安宁。
所以说烛龙为他把这些人聚起来就已经没必要了。
“夏大小姐会成为佟少夫人”,这是对许多人都会好的结果,对得到了娇美新娘的佟家是好的、对疼爱女儿又与老战友亲上加亲的夏老爷是好的、对病魇缠身、不得救治的夏语雪也是好的,但是除了对少年自己。
对他来说,哪条路都是错的,哪条路都对他不好,哪条路都行不通,都没什么差了,那他也只好就选择那条对夏语雪来说最好的路,不再打扰。
“我自己做的决定,与他们没有关系,不过还是谢谢你。”
很难得的,少年居然冲烛龙笑了一下,在烛龙的记忆中,从他带着满臂的毒疮去找他开始,这位青年神医就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见他的时候都是在坐诊或制药,少得空闲,眼神亦十分专注。
“还是去过你原本的日子吧,不要受耽于那个无所谓的救命之恩,我是医者,本就应该以救人性命为己任,治你的毒疮也只不过是我在实现自我价值而已。”
少年把救命之恩说得如此不值一提,但是烛龙却仍旧执拗地把这恩情看得比天还大。
“蔡爷,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恩情我一定要记,你以后若是遇上不好摆平的事,我说什么也会给你出一份力的。”
少年又罕见地笑了,在他看来,这个固执又讲义气、名字还很奇怪的番人,除了威猛之外也还透着可爱。
“你的家乡是在北方么?我认识你的时间也不长,但是总感觉你在郑国呆了很多年一样,没有回家的打算?”
听少年提起这个,烛龙转头往北看了一眼,天色已经近黑了,除了西边还有点亮,别的地方都不怎么看得见。
他何尝又不是与少年一样地有一段辛酸的往事?
“大漠那么远,我早就不打算回去了,”
就这么一笔带过,烛龙把手伸进上衣里,想掏取什么,
“不过我原本在郑国也是有正经的营生,本来打算帮蔡爷你出口气就回去的,结果……嗨,你说得对,我出来跑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去点卯、做正事了。”
少年偏着头,看暮光洒在烛龙像一座小山一样的身躯上,他的皮肤本就泛着红色,浸在夕阳里就越发显得古奥了,少年其实也早就看出来烛龙不会是一般人。
烛龙终于从身上取出一块儿小巧的赤红色玉牌,走到少年的面前递给他:
“以后若是有用得上的时候,蔡爷就拿着这个玉牌到城里最北边的玉龙寺,随便对谁,说你找烛龙,就会有人带你来找我,必定万死不辞。”
夕阳里,烛龙的身体与少年还略有些消瘦的身体形成了一个强烈对比,明明他要高要壮那么多,还总是管对方叫“爷”。
“好,我以后有事一定会去找你的,只是不要再说这个‘死’字,我可不想再救你一次了。”
这个一向不怎么喜欢言笑的“佛手蔡”竟也与自己开起了玩笑,烛龙估计他的心情现在也没有十分的糟糕了,心里还想着戌时之前要回去点个卯,还有半年前自己因为被偷袭耽搁了的事情要扫尾,于是就向其作别道:
“嘿嘿,那蔡爷保重,我就先走了。”
“嗯,保重。”
待到烛龙下了山坡,金乌也落下了山脊,少年重新看向还剩一丁点余光露出的夕阳,手里拿着那枚玉牌,依旧是自言自语:
“崇禹城,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