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宝珠不知不觉就被元祁引导着回忆起了自己家的事，或许是因为今天她写了出来已经被元祁看过了她自己觉得也没有什么可隐瞒得了，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心中其实也盼望着有一个这样的机会将压在自己心上的那些往事都倾倒出来。

她不知不觉地就从头开始讲了起来，她的外公外婆，她的爸爸妈妈，她从小到大的事……

他们一家在村子里很出名，她只要出门从大街上走过去就会听到背后说，“这不就是那谁家的嘛……”

要么就是那种从头打量到脚的目光一直粘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她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太多心，可是这样的想法才是她太多心了。

他们一家太特殊了。

绝户头加入赘两个词就足以让他们家远近闻名。

外公没有兄弟姐妹，娶了外婆后连生了一堆女儿，留了两个女儿在身边，也就是她的妈妈跟小姨，她的爸爸就是从山上逃荒下来倒插门的，妈妈头胎就生了她，躲出去有了妹妹，又是个女孩。

生不出男孩来在重男轻女的农村里绝对是大新闻，说上一辈子也不会过时的大新闻。

他们家发生些什么也总是瞬间就能传遍整个村里，就好像村子里的人都在扒着她们家大门等着看新闻一样。

小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上了学，家里又有了弟弟之后，她才越来越知道什么是区别对待。

村里人对他们家的区别对待，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对她跟弟弟的区别对待，在学校同学们对她跟对别人的区别对待。

她，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还都是不好的不一样。

爸妈很少回来，但凡回来带的东西一定都是弟弟的，家里的外公外婆做饭也要分锅，什么是弟弟吃的，什么是她跟妹妹吃的泾渭分明。

他们村不大，谁家添了新人，谁家老人去了这样的大事总是不够他们说的，或许在他们眼里，偶尔才能出现的大事，怎么能比得上他们家固定产出的鸡毛蒜皮足以下饭的小事呢？

他们家关起房门也没用，外公隔三差五就跟外婆两人吵闹，外婆天天一肚子不顺，天热了骂天，天冷了跳脚，她跟妹妹安静了招骂，惹事了找骂。

有时候就因为她洗头多用了一点热水，外婆就能嚷嚷的让街坊邻居都来家里一边劝着一边看热闹。

还有他们的宝贝疙瘩弟弟，被外公外婆惯得不像样，刚开始在外面也横，被人揍了几回还撵到他们家骂上门后就老实了。

可就是这样，还是个不安生的，不能在外边霸道了，就在家里窝里横。

妹妹跟她不一样，没脸没皮的，在家里跟弟弟就吵闹不止，被外公外婆训斥了，还做出了把弟弟拐出去让自己的小伙伴们收拾弟弟的事，传出去不知道让村里人笑话了多久。

……

只是听着，元祁就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她只是给了个话题，叶子就能哗啦啦说出这么一大堆。

叶子外公外婆给叶子灌输的观念实在太牢固了。

重男轻女的观念就不必再说，就算叶子口中说着弟弟被惯坏了的话，可只听叶子指责自己妹妹的话就知道叶子还不如她的妹妹会反抗。

叶子的外公外婆自始至终都在打压着她，教她在外面发生什么都要忍下去，教她她比不上别人，要给家里省事，也教她不要想着打扮爱美，这都是不正经的，教她有什么都要先孝敬老人，想着弟弟……

全部都是糟粕！

叶子的外公很早就有没了父母，一直到了近三十岁，才经人介绍娶了一个同样没有父母的叶子外婆。

没有父母的人在农村就是备受欺负的，两个没有父母没有家产的年轻人结合在一起，就更是只有煎熬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生孩子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寄托在孩子身上，也是为了在孩子身上找回尊严跟地位。

叶子外公外婆就是这样，他们一辈子窝窝囊囊过来了，就指望着孩子了，可是连生了几个都是女儿。

叶子说她妈妈其实还有姊妹们，但是都被外公外婆要么扔了，要么就送人了，还有就是卖了。

元祁一直都知道，在叶子外公外婆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在贫穷的地方时有发生。

可是平心而论，他们所在的县城并不算是真的贫困县，她也没想到身边会有认识的人做过这样的事。

她知道人真的贫穷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礼仪廉耻，但是生而为人总有能做不能做的吧？

那时候养不起孩子把孩子送人的多的是，可是把孩子扔了的……

她是听过，但对她来说，那都是遥远陌生的人跟事。

跟知道叶子的外公外婆就是这样做的，怎么能一样？

她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这样的外公外婆，这样的家庭主宰者……

也许叶子自己都没有察觉，当她说出自己外公外婆把妈妈的姐妹们扔了卖了的时候，她的声音中有多少畏惧不安。

叶子还说，每当她不听话的时候，外公外婆总会在一边有说有答的。

“养个闺女有什么用，还不如跟那几个一样扔了，现在不让卖了，卖了也能给家里添点什么……”

“听见没？再不听话就把你们扔了，我们欠的不是闺女，我们自己的都能扔了，更别说你们俩了……”

跟她学这些话的时候，叶子连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无法自控地学了起来。

楼道里其实算不得冷，但是元祁却打了个寒颤。

暖黄灯光下方才还让她觉得稚嫩一团的叶子此时脸上只有麻木，说起这些的语气都是轻飘飘的。

她，只是看到了前世的结果就觉得不能理解，不理解叶子的选择，也不理解她家人的做法。可是，现在，听到这样的话，知道她的外公外婆是这样的人，那把已经去世的叶子也要拿出来卖，似乎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她是听过，也见过比这可能更要残忍的事情，可是自己身边人发生这样的事情，远远比只是旁观他人的，让她觉得没办法接受。

扎根泥潭而生，便是能冒出一枝两枝新芽，终归还要腐烂于泥潭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