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千辛万苦，她终于踏入最后一宫！她很快便可飞升，完成她与肖贤共同的心愿，只要她飞升，她便可以永生不灭，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到复活肖贤的方法！！她要当面对他道歉，她还想问问他，是否还愿同她再续前缘！

她像飞蛾扑火那般，急切的飞奔进入——

可是，她不明白。

为什么，第十二宫里——空无一物！

四面墙洁白如玉，光可鉴人，镜子般反射出慕紫苏的身姿。殿内空空荡荡，只有地上刻着的一个‘养’字，没有法阵，需要用功德灌溉的晶石，殿顶的星河也无影无踪。

她环顾四周，不由然在想，这就是第十二宫吗？她的终点？

可为何什么都没有！？

天道之力在哪，飞升秘法又在哪儿！！

她心底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突然对四周大喊道：“天香君！！你在何处！！你说话啊！！”

说不定，这十二宫另有天机。她盘膝坐在‘养’字上，用坐忘论调息，蓦然间，她额上的天眼泛起一道光。

忽的，她听到一阵缥缈的吟咏声，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这抑扬顿挫夹杂着不靠谱气息的声音很是熟悉，正是天香君，嘈杂的光影里，慕紫苏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置身在长安城的夜市中。

大朵大朵的牡丹，在夜空里燃起朱砂色的火焰，一片片狮子样的剪纸落在地上时踏出一只威风凛凛的金毛狮子，抖动着金灿的鬃毛，七色波斯地毯如活物般在半空舞动，火树银花不夜天，爆燃的烟花绽放后，竟出现了一只又一只火凤凰，燃烧的羽翼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道星芒般的轨迹，麒麟兽，九尾狐，银色鳞片的蛟龙，数不清的瑞兽在人群中穿梭，满眼飞花。

这一幕慕紫苏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来初来长生宫时她一直质疑羽化飞升的真实性，便去苍梧郡百戏帷帐中询问幻术师们，他们提到了一本书，是为《天京遗录》。

眼前的画面，在此书中也有记载。传说百年前的西域有一群神秘的人，名织梦师，他们能将虚无缥缈的梦化为现实。他们来去无踪，常常于夜间出没在各城的集市，人们便能看到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一一显现在眼前，真实异常，而天光将明时，这些瑰丽的梦境便和神秘的戏梦师一起消失不见了，街道边的店铺上只挂着一片小小的剪纸，不知何人留下。

慕紫苏的眼前光彩缤纷，眼花缭乱，穿过层层叠叠热闹欢快的人群和悠扬飘落的樱花，火光变得愈发妖异，一只水蓝色双翅的蝴蝶落在她的指尖，忽地想到白止师叔的那句话。

“庄生晓梦迷蝴蝶，三千世界，如梦幻泡影，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是蝶？还是庄周？”

半晌，它震动双翼，洒下斑驳的金粉，落在不远处的百戏帷帐边。她望去，看到百戏帷帐里那一袭华贵道袍的道君，正和一名戏梦师说着什么，那道君正是天香君！

戏梦师将手中锦囊交给天香君道：“此物为两千五百年前道门陨落后遗留在世间的天罡三十六变之秘法，可颠倒阴阳，移星换斗，我们戏梦师的法术都是源于此，只可惜都是如黄粱一梦的假象。你救我一命，我自当奉还。只是——你万万不可为外人道。”

帷帐的锦帘被风吹起，慕紫苏看到天香君转过头来，看向自己，二人对视片刻。他的嘴角弯起一抹幽秘的笑。

不等慕紫苏走上前问清楚，周身的影像如水墨般晕染，飘散而去。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吸走，片刻后，她发现自己置身在长生宫里！

但是，四周一片破败景象，显然不是现在的长生宫！

忽然她听到一阵沉重的龙吟——

她抬头望去，被眼前景象所震撼。

霞光漫天，日月同辉，紫烟缥缈，云端长身而立的白衣道君，周身竟散发着七彩如琉璃之光。上古六神白虎、玄武、朱雀、青龙、勾陈、腾蛇突现人界，均叩拜于他。灵幡七曜动，琼障九光开，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

“青鸟传书，羽仙清道，天香暗满窗户。准拟问长生路。”

——是当年天香君羽化飞升时的盛况！

狂风再次席卷而来，眼前画面又如镜花水月般消散无踪——

慕紫苏回到了十二宫内，四周还是如方才那般，空无一物……

她回想起方才用天眼窥见的种种，如梦初醒似的恍然大悟，她木讷的抬起头，嗤嗤笑了起来，她笑着笑着，泪水忽而崩溃般滚落——

慕紫苏看着四壁镜中的自己，对着空荡的四周嘶吼道：“假的！都是假的！！羽化飞升是假的！！你是用天罡三十六变，制造幻象欺骗世人，让人们对长生宫趋之若鹜，你只是想让世人知晓八部众犯下的恶行！”

怪不得，肖贤弃仙入魔，他当年也一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飞升！怪不得天尊会有恃无恐！怪不得罗睺对天香君说，“你行你的凡间道，我修我的无量魔。”他也知晓，这世上再无飞升，天香君的路根本行不通！

原来凡人，真的不能与天神齐肩——

她最后的希望，骤然泯灭。

刹那间，火海滔天，破裂的镜中反射出无数个慕紫苏狰狞的模样，一阵剧烈的爆燃后，长生十二宫化为灰烬——

片刻后，无极阁上善若水的牌匾迸发万丈光芒，随着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直焦急等待的画笙和刚刚苏醒的顾修缘，看到慕紫苏从滚滚浓烟中走出，满身伤痕的跪倒在地，与此同时，牌匾崩裂，坠落至地。

顾修缘深一脚浅一脚的疾步走来，扶着她的肩头问，“如何了？！”

她不语。

画笙道：“可是功德不够？紫苏莫急，我们再去做。”

慕紫苏抬起头，凝视顾修缘许久，空洞的眼睛一片死灰。

她什么都没有说。

也无需再言了。

苍梧郡有长生宫庇佑，虽经历天灾也无破败之象，反而因八部众的祭典彻夜欢娱，光彩流溢。花车游街，箫鼓喧空，撑船的货郎吆喝着新鲜时果，奇巧玩具。琵琶声从彩楼淌出。鲜红的炮仗碎纸落花般铺满长街，空气中浓浓的贡香烟火气息。依旧是太平盛世的模样。

从金玄门至八仙桥，顾修缘跟了慕紫苏一路，看她拎着一坛如意长生酒，画龙般摇摇晃晃的穿梭在人群中。他不知她在十二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出来后便再度陷入过去的颓废。

难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如若不然，向来意志坚决，不撞破南墙誓不罢休的慕紫苏又怎会如此轻言放弃。

这样想着时，他看到她突然驻足，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正是肖先生生前，与她常去的店铺，秦娘子家的莲花酪。

车水马龙在灯火中渐渐暗淡，慕紫苏呆呆的望着铺子里整齐排列的酥酪，笼屉里升腾的水汽，转过头时，灯笼的光影下，她看到那一袭鹤袍，三千银丝，怀抱着一朵莲花的道君，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略带笨拙的从衣襟里掏出银两，温声道：“我家娘子嘴馋，甚是爱吃。”

不知何时，天上飘下了零星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莲花莹润的花瓣上，落在他如清艳温柔的眉间。

眼前的肖贤如水中月般消散无踪，慕紫苏回过神，再次仰头灌酒，却被一人箍住了手腕。

“别喝了。”

慕紫苏甩开顾修缘的手，又灌了一大口，头也不回的径直往前走。顾修缘追了上去，拽住她的手臂道：“随我回十二宫。”

“不去。”

“为何。”

她轻巧的挣脱开他，醉眼朦胧的轻巧一笑，“因为啊，我给它毁了。”

顾修缘怔住。

——毁了？！

他刚想继续追问，回过神时却发现慕紫苏已经没了踪影。他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无果，只好闭目凝神，顺着她元气的路径追了过去。

苍梧郡外的林子里，慕紫苏喝得烂醉，倒在了石头旁。没多久，一双暗纹白底皂靴出现在她迷离的视线内。

顾修缘心痛的凝视她半晌，而后俯下身要将她抱起来，慕紫苏迷迷糊糊的推开他，口齿不清的道：“别管我……”

顾修缘不语，只坐在她身旁，陪她醒酒。

良久后，他才听她道：“我们放弃吧。”

慕紫苏耷拉着脑袋，烂泥似的靠在石头旁，好像浑身紧绷的线都被抽走的木偶般，“没有飞升。是假的。”说话间，眼泪也安静的流淌下来。

顾修缘愕然，说不出半句话。

“一切……都是天香君做的戏，他将我们引入戏中，追逐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希望。你师父也被骗了，他当年看到的景象，不过是道门天罡三十六变制造的幻象。我们都被骗了——”

她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孩子，不管她怎么擦拭眼泪都止不住的往下掉，声音已然夹杂着几分哭腔，“我恢复不了阿修罗的力量，我不能完成他的愿望了。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了……他不会原谅我了……我再也……见不到了。”

顾修缘的眼眶也红了。

他扶着她颤抖的肩头道：“一定还有法子，紫苏，你相信我。”

可这话，就连他自己也不信。

慕紫苏无法飞升，苏瑛也因泄露天机而亡，沈七欢下落不明，天尊手眼通天，摧毁天路难于上九重天。

尘劳众生只能沉浮于虚相里醉生梦死，永世不得超生。

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从那之后，慕紫苏便抱着那把断裂的却邪剑酗酒度日，游荡于九州之内，路遇不平，依旧行侠仗义。九州众生经常会看到她的身影，醉卧于琼花玉树间，飞鱼服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醉后不知天在水，也是万千潇洒。

后世人称，‘妙音度世，饕餮醉酒’，那是难得一见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