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欧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穿着夜行衣的男人，他身形笨拙，感觉不像是小偷之流，而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他似乎是一个非常惧怕镇民的人。

黑衣人仍跪倒在地上，突然，他听见金属敲击地面的响声，之后眼前便多出一条锁链。

沾着血的“罪愆”锁。

他吓了一跳，身体像蛇一样痉挛了一下，然后向后跳去。

“你是……那个流放到这里的囚犯？”他颤抖着。

爱欧立刻就知道这人的身份了，他笑道：

“正是，镇长先生，你也不必掩饰身份了吧？”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道：“哼。确实，假如我不是镇长的话，怎么会知道有个囚犯从王城被流放到索德伯里了呢？”

他站起来，摘下斗篷的帽子，头发从里面散落出来。借着月光，爱欧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他的脸型非常瘦削，头发柔顺地垂落，脸上还长着几撮胡须，面容刚硬坚毅：“你叫爱欧吧，我是爱德华·琴纳，这座镇子的镇长。”

爱丽丝从爱欧身后凑过来，抓着爱欧的衣角，只露出一小部分脑袋，有些害怕地看着这索德伯里的镇长。

爱欧在她头上轻轻抚摸了一把：“没关系，这应该是好人。”爱丽丝这才从爱欧身后走出来。

镇长用犹疑的神情看了一眼爱丽丝，随后将目光放向爱欧，并且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喂喂喂，”爱欧辩解道，“您别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看我，我可不是因为拐卖小孩这种罪名被流放到这里的。”

“哈哈，”镇长干笑了两声，“我知道，毕竟拐卖小孩在王城算得了什么呢？”

爱欧的心蓦然下沉了。是啊，他已经往救济站输送了这么多小朋友，也多次联系保安官和上级，要求组织大范围清剿，彻底消灭人贩子集团，但是这些事情总是一拖再拖，反而罪大恶极的霍默斯一死，自己就含冤被流放到这荒僻小镇上，这实在是本末倒置。

爱欧点点头。

“不过，”他又说道，“镇长，再怎么说我也是流放到这里的重刑犯，你不害怕吗？”

镇长沉吟了一会儿，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叹息道：

“一点也不怕，一来呢，你要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一早就把我杀死了，何必等到现在？二来，这座城市如果找不到好的‘药’来治疗‘火种’，那死亡是早晚的事，我唯一怕的就是被镇民杀死，在误解中死去，我觉得有点儿冤。”

爱欧看着他，不知道所谓的误解是什么，但是看起来镇长似乎也不打算再展开说下去，于是也没有继续追问。

镇长的表情有些焦急，似乎是急于从此处脱身。爱欧稍加思索，立刻就知道了镇长来此处的目的。

不过他仍然带有几分试探意味地问道：

“镇长来此处想做什么呢？”

镇长支支吾吾，似乎不打算说。

“我猜猜，您是想找自己的女儿吧？”

镇长的表情明显发生了变化，但是他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这是为了不被爱欧套话，毕竟对方也是流放过来的歹徒，他实在不能完全相信这么一个人。

此时，爱欧看了一眼爱丽丝，她的脸上也有了明显的倦意，于是爱欧在她背上轻轻掴了两下：“爱丽丝，你先去睡觉吧。”

“爱丽丝不困。”

“骗人。”

“啊？”爱丽丝一副“你怎么看穿我精妙的伪装的”的表情，然后只好乖乖离开内室去睡觉，爱欧在等待爱丽丝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地上清理出两块用来睡眠的地界，一块给镇长的女儿萨拉用，一块留给爱丽丝。

他看着爱丽丝离开了内室，便走到钢琴边上，又拉过一条长凳，在上面轻拍两下：“请坐吧，镇长。”

镇长此时不再焦急了，他本来就是来找自己的女儿的，爱欧的话表明他显然知道些什么。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也不是办法，还不如和这位重刑犯聊聊。

他坐在长凳上，但还是和爱欧保持着距离，虽然他并不害怕爱欧伤害他，但是保持距离也算是一种基本的谈判技巧。如果双边谈判时，两个人离得过近，一方的心绪就更容易被另一方控制。

“你是怎么知道我女儿的事情的？”夜晚，这座位于隔壁上的镇子有些寒冷，镇长不得不将他的双手伸到斗篷里，看起来像个在冬天闲谈的老头。

爱欧用手一指：“她现在就在外面躺着。”

“什么？”镇长的脸色骤然变了，他突然暴起，“你对她做了什么？”

爱欧的神情很严肃，而且正气凛然：“您不要误会了，我没有伤害她。她烧得很严重，我已经给她冰敷过，打算等她醒来以后给她吃点退烧药。”

镇长愣了一下，随即充满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竟然误会你了。”

爱欧注意到他将身体凑近了一些。

他的防备比刚才松懈了。爱欧心想。这也说明他更加信任我。

爱欧继续说道：“我大概猜到，您的女儿得了某种传染病，因为这种病和您口中的‘火种’，也就是这座城镇镇民所染上的疾病类似，这样一来人们无法分辨她是否染病，因此要把她送到隔离区。”

索德伯里往事（中）

“正是。”

“但是您还是有点担心自己的女儿，所以还是想来找她。”

“说得基本完全正确，不过有一点要更正，不是‘有点担心’，而是‘非常担心’。”镇长的声音有些哽咽，“因为我不知道这里的病人们会对她做出怎样的暴行。”

爱欧说：“我已经大概知道您面临的状况了，不过，我想知道，究竟为什么这些人这么怨恨你呢？”

镇长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了，唉？可不可以先让我见一下自己的女儿呢？”

“当然了。”爱欧点点头。

于是他们就一起出去，来到柜台旁边，爱欧有些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刚才为了躲避病民，我就将她藏到这里。”

镇长摇摇头：“你不用抱歉，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他望着自己的女儿，发出一阵与年龄不相称的哽咽之声，但是在亲情方面，谁又不显得软弱呢？爱欧想到家中的母亲，他已经再也无法和她见面了，不过，母亲这么想当贵族，现在住在王城第一大贵族维克多家，也算是得偿所愿，或许这能稍微化解她的悲伤吧？

镇长从斗篷中伸出他布满青筋的手，想去触摸女儿的脸颊，但是当他走过去，手就悬在半空中，许久未能落下。

这并非担心自己染上疾病，而是出于其他恐惧。

他害怕自己碰到女儿那炽热的脸颊后，眼泪会忍不住流出来。

这样还怎么当一镇之长？

爱欧看着他缓慢地将手移回去，觉得自己有点像那些监视亲属探望囚犯的士兵。

镇长确实和普通人不一样，似乎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与爱欧回到内室。

镇长说：“谢谢你们，这是一些药品，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希望你让她按照上面附加的说明服用。”

爱欧点点头：“我会的。”

镇长的头沉下去：“你这样好心，实在不像是被流放的犯人，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之所以救我的女儿，应该也是有什么考虑吧？”

什么考虑？爱欧确实想请镇长的女儿帮忙，说服镇长让爱丽丝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是假如当时镇民们追杀的不是镇长的女儿，他到底会不会出手呢？

答案是会。

很多时候，比如之前救薇洛时，爱欧一开始根本没打算出手帮忙，但是他最后还是出手了。

他并非为了什么“正义”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只是觉得如果见死不救就不太舒服。

不过爱欧也不打算别人将他当成什么正义人士，于是直接点头：“是的，我是有图谋才救的您女儿。”

镇长好像突然想通了，长舒一口气：“呼——这样就完善了。”

不要在脑内补充证据链啊！

爱欧直言：“您也看见那个小女孩了吧？我之所以把她支开，就是想跟您聊一聊这件事情。”

“哦？”

“我跟这个小女孩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待，我希望您能想个办法将她带离隔离区，作为交换，我可以保护您的女儿。”

爱欧觉得这笔交换很值得，镇长只要将爱丽丝带走就行了，没什么难度。

镇长想了想，说：“原本我的手里是没有任何‘牌’的，但是你这样将那小姑娘交给我，我的手里可就多了一张能要挟你的‘牌’，这样好吗？”

“我的直觉很准确，”爱欧笑道，“我只需看看您的举动就能知道要不要和您进行这笔交易。”

“举动？”

“虽然我不太清楚镇民们如此怨恨您的原因，但我可以确定您一定有自己的难处。将自己的女儿送到隔离区，说明您为镇民着想，想要杜绝一切染病风险；而夜晚冒着被镇民杀死的风险来到隔离区，又说明您关心女儿。这样一个人，可以将爱丽丝托付给他。”

镇长笑了：“确实如此。”

“那么，我们的交易就算成立了？”

“不，我拒绝。”镇长正色说道。

“为什么？”爱欧有些惊讶。

“你刚才也说了，我必须杜绝一切染病的风险，这孩子已经在隔离区呆了一天左右，就算她没有出现‘火种’的症状，也很有可能已经染上这种疾病。虽然我很想帮你，但是我不能把这种风险带回镇里。”

爱欧确实忽略了这件事，在有关爱丽丝的事情上，他显得有点一厢情愿了。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镇长问道：“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要求，我都能尽量满足你，不过把小姑娘带回去恐怕是不可能的。”

爱丽丝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越长久越有可能得病，如果真得了病，就绝对不可能出这座小镇了。爱欧有些慌乱，毕竟他们现在面对的这种传染病是无药可医的。

爱欧按在长凳上的手开始出汗，他从未感觉这么窘迫过。

疾病带来的绝望，远远超过修米尔站在他面前给他带来的绝望。众所周知，热系魔法苏生是可以清除体内的毒素的，但是古往今来试图用这招清除自身疾病的都因为血管无法承受热度丧命了。

这就是疾病。

爱欧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想要找出一个办法，但是他对于医学一窍不通，当然，即使他懂，他也没法应对这病。

镇长有些怜悯地看着他，此时他们面对的困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完全一样的。

“刚才这琴房传出的声音，是那个小姑娘演奏的吗？”镇长突然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爱欧随意地点两下头：“很奇怪的是，那些病人一听到声音就停住了。”

镇长说：“那是当然的，因为在还没有‘火种’的时候，镇上的小朋友会聚集在这里练习乐器，学钢琴，最先开始学习的就是《致爱丽丝》嘛。”

“《致爱丽丝》？原来这曲子叫这名字？”爱欧没想到爱丽丝弹奏的曲子竟然跟她重名。

“是啊，这都是经典曲目了，旋律大家都听过，也好学，所以纯粹是入门级曲目。”

“那那个女人哭……”

“嗯……”镇长沉吟道，“大概是自己和孩子分开了，因此伤心吧。”

爱欧沉默了。

镇长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恨我吗？”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将他们和孩子分开的罪魁祸首。”

爱欧愣了一下，但是思考一阵，觉得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规划隔离区的决定显然是镇长这种级别才能提出来。

“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了，”镇长继续说道，“隔离区就是我提出的。这并非是一项新举措，大家也都清楚，诸如黑死病、麻风，还有十年前的大瘟疫，王城都是将病人圈到一个区域中隔离，然后等待他们死亡。”

爱欧点点头，他想起二云对他说的话，当时王城确实会因为疾病屠灭一个村子，隔离还算是比较保守的手段。

“大家一开始也都还算是理解，但是，随着生病的人越来越多，所有的矛盾都爆发了，而我们没有采取更好的手段，而是采用了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