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界皆歌
作者:愚鲁迅疾 | 分类:奇幻 | 字数:35.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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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弄臣
众所周知,在魔幻世界中,酒馆所行使的职能不仅限于饮酒。位于奥林镇中央的六王酒馆亦复如是,奇形怪状的木质建筑,两扇圆窗户配以方形的木门,远远望去宛如一张愤怒的脸,这种充满童趣的设计让人难以想象这是各路英豪饮酒作乐,招募友人的地方。
酒馆内部宽敞明亮,按照勇者排名设置了不同的座位。最尊贵的座位一直空着,即便有人站着也从未启动使用,来此地饮酒的勇士们也心知肚明,绝不敢轻易坐在一号位上,大家都等待着某天排行第一的勇者能来到奥林镇,走进酒馆,在众人羡艳的目光中坐在一号位上。
至于其他座位,要求就比较低。一级勇者坐一级位,二级勇者坐二级位,三级勇者坐三级位。间或有三级勇者坐在二级位上,一般也不会有勇者因不满而挑战。若是挑战,就得去酒馆后面的决斗场,非常麻烦,大多数人还是本着养精蓄锐,与怪物战斗的原则。
今日的酒馆,照例走动着各地来往交通的勇士或团队。弯曲的高大木质法杖被散乱地摆放在四方的桌沿边上,许多清洗得干净明亮足可为鉴的钢制武器则被小心地放置在勇者身旁。暴雨初歇,闷热的天气变得有几分凉爽,凉意透过酒馆墙壁的木缝流进室内,原先身着皮革背心或是褡扣夹克的勇者们都披上了一层外衣,法师们还是身着一年四季不曾更易的长袍。
锁匠阿普是唯一站着喝酒而赤裸上身的人。他高大肥胖,肚脐突出,黝黑的肚皮上甚至显露出几条依稀的蓝紫色纹路。阿普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属于勇士们的酒馆,他不是什么勇武之辈,对于屠龙更是不感兴趣,他生性暴戾,常年在奥林镇的街道上牵着几条蓝舌头,红眼珠的猎犬在街上游荡,有时候看见美丽的姑娘,就命令它们向她吠叫。在一片狺狺狂吠声中,他感受到一种非比寻常的快乐,就好像他已经把那姑娘娶到了手。而同时,他的几条狗竟然也都纷纷露出狡猾的笑容,使人心生厌恶。阿普有股聪明劲,每次使坏之前也要转动眼珠,防止惹上哪位大人物,他懂得一套察言观色,看人服饰的术路,即便是那些轻车简从的贵族,他也奴颜婢膝,绕道而行。阿普就是这么有流氓气,人们总怀疑他的母亲也管他喊流氓。
酒馆仓库的锁坏了。
“弄臣,你去找普流子。”酒馆里的老总管(虽说命名总管,只有几个人受辖)对着眼前瘦高的男孩说。
他头发蓬乱,几乎遮住眼睛,小心翼翼地望了一阵子老头,最终低下头:“是。”他脊梁挺得笔直,头却沉沉地往胸脯里埋,畏惧与路上遇到的一切人目光对视。当他来到阿普面前时,阿普先是细细打量他一番,随后露出了屠夫对待待宰动物那样油滑的笑容。
阿普转动他肥硕的大脑袋,环顾四周过往的各路勇士,随后抬起头,尽情释放他轻蔑的神情:
“你叫什么?”
“弄臣,我的先生。”他的头依然很低,低进骨头里。
“你觉得你这名字怎么样?”
弄臣愣了一下:“还不错,但您的名字更好。您能跟我去修锁吗?总管等久了又要骂我。”
阿普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戏谑的温柔:“拜托,柴火杆,现在是我在问你话,你能不能不要打断我。你知道我觉得你的名字怎么样吗?”
“不。”
“像狗屎。”他啐出几口唾沫,温柔的语气变得凶狠。
“您说像,那就像。”
“你能不能把头抬起来,老子看你难受。”阿普伸出他那肥胖粗大的手,一把抓住了弄臣的乱发,他心底有一股火焰正在蠢蠢欲动的燃烧,他今天非欺侮这孩子不可,不欺负人,他晚上就睡不着觉。
“海尹娜,”海尹娜勇者团正远远地欣赏着眼前欺凌与忍受的闹剧,魔法师露露缇雅正在用意念挪动自己的茶杯,“要不要帮帮那孩子?”
“每个人有他们自己的考验,这也是生命的一环。”海尹娜轻轻说道。
“呐呐,要是世人都是你这样,世界将变成冷漠的人间。”露露缇雅微笑。
阿普用力抓住了弄臣的头发,弄臣依旧没有反抗,他的头皮开始渗血,麻酥的痛觉支配了他,一滴绿豆大小的汗液从他的鼻尖滴落下来:
“请您去修锁吧。”
阿普脸上的兴奋消失了,他感受到一种空寂与无趣。很多孩子喜欢欺负别人,但是没有孩子会欺负一棵树。他便郁闷地跟在弄臣身后准备一些新的攻击手段。一路上,弄臣总是避开眼前的人们,阿普则是直接撞过去。
“那个男孩子好帅啊,我好喜欢他。”露露缇雅下意识地打理着自己的金发,“咱们拉他入伙吧。”
“男子汉受人欺负就应该还手,任人宰割的牛羊难道也是潇洒的吗?”
“呐呐?你吃醋啦?”
“没有。”
“呐呐,你脸红了!”
“没有啊啊啊啊啊!”
牧师轻轻推了一下身旁的武器匠:“刚入伙,不懂就问,这俩人要秀到什么时候?”
第一章 弄臣
“也许马上结束,也许永远不会结束了。”武器匠人丢下一句冷冷的话。
暴雨初歇。
杨柳风中潇洒,柳絮跟着春风一路飘飞,飘过斯提克斯河,佛连异境,匹斯镇。在正午曝晒如火的骄阳下一直来到奥林镇酒馆的仓库。
一团柳絮来到阿普眼前,他对眼观瞧,不耐烦地把它扇到一旁。柳絮轻轻地,温柔地,落在弄臣肩膀上。
“请您打开这把锁。”
“可以,五百银币。”他沉重地扽了两下锁,又从怀中取出一把打磨得锃亮,能照出自己影像的小榔头,当当当不断敲打,锁头便彻底坏了,钩在门上来回晃荡。
这一切都太过于迅猛,或者说太过于满足阿普的一厢情愿。尽管弄臣在听到五百银币后立即说道“太贵了,市价最多一百”并且立即拉住阿普疯狂敲击的胳膊但是阿普还是转动他有力的臂膀粗蛮的身躯在一阵电光石火之后完成了巨浪般汹涌澎湃的破坏表演。
阿普一次又一次扬起他的榔头,在他所谓的“修锁”过程中,在一片叮叮当当刺穿耳膜的金属碰撞声中,他获得了一种变态杀人狂在荒野中屠杀的快感,他激烈地抽搐着,榔头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敲在弄臣的肋骨上。
弄臣吐出一缕鲜血,强撑着阻止了阿普一阵子,终于颓然倒下。他跪倒在地,膝盖渗出的血把自己新年购买的制服长裤染红了,一种莫大的悲凉裹挟了他。但弄臣想起自己的军人父亲已在大死妆中丧命,母亲在瘟疫中死去,自己再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挣钱来四处奔波求医,他就感觉到一种释然和畅快。
太好了,不消一个星期,我又能赚四百块银币还多出来的锁钱,长裤虽然破了,但是缝缝补补还能继续穿,我听说这也是一种新时尚呢。肋骨断了,两……三根吧,不过不打紧,我还很年轻,听说小孩子受的伤不需要就医也可以恢复吧。
再干些日子,我相信只要踏实肯干,一定能过上好生活。
弄臣这样想着。
阿普看着弄臣此时喋血而坐,蓬头垢面的样子,满脸横肉又开始在激动中颤抖,他掏出一把已经腐锈的铁锁,浮皮潦草地挂在那里,说:
“付钱吧。”
弄臣用破损的手掌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前两次,他都感觉到肋间传来一股力量把他重重地按回地面,宛如在梦中行动一样。第三次,他终于站起来。他低着头,强忍疼痛向阿普缓缓地鞠了一躬:
“不好意思,耽误您的时间了。”
“知道就好。”阿普又啐了一口唾沫,唾沫飞到弄臣的头发上,与他的鲜血融为一体。他的脊梁直不起来了,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向宿舍走去,他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雅典娜花香,以及,胜于花香的血腥。
在宿舍门口,他看见了总管,总管匆忙跑过来他一眼:
“没事吧,你怎么弄成这样?”
弄臣抬头看着总管,露出一丝微笑,他的脸上肮脏不堪,灰土遍布,还混杂着斑斑血迹。
总管愤怒地说:
“你这样怎么接待客人?你看看你,裤子都破了,你得抓紧用自己的工资找裁缝缝好。”
弄臣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弄臣,帝王所宠幸狎玩之臣。
确实是个狗屎一样的名字。
弄臣点点头,与总管擦肩而过,像个漫无目的的鬼魂一样,晃进自己那最为阴暗狭小的宿舍。
弄臣打开一个铁盒。前年年末,酒馆发给每个员工一盒糖,弄臣断断续续地吃了一年,并且用盒子收纳自己的宝物。当别人都在抱怨工资不多,年终奖过于吝啬的时候,弄臣由衷地感觉酒馆老板是个完全的大好人。
他打开盒子,里头有一张全家福,父亲非常英俊,头戴高大的军帽,似乎是个队长之类;母亲目光流转,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他透过纷乱的泪水,头发,血,看着自己过往的生活,那是已经被他忘却但着实被他经历过的生活。
他叹了口气,从盒子中取出五十张十银币的银票。银票上长满了褶皱,却已经被捋平,整齐地放置,他看看剩下的几十张银票以及数十枚银币,心中又升起了希望的火焰。他看到冬天的积雪业已消融,在春风和煦的日子里,万物又将迎来新的苏生。
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天气温暖,让人忘却了之前的暴雨,地面仍有积水,此时一个口嚼糖果的男子在酒馆前路过,留下一排干燥的脚印。
当弄臣颤抖着双手把五十张银票递给眼前遮蔽天日的大胖子时,阿普却摆了摆手。
?
“不是五百。”阿普的脸油光可鉴。
?……!
“一千。”
!
“您说什么?”
“一千银币。”
“好可怜啊,”露露缇雅轻轻拽了一下海尹娜的衣领,“他怎么浑身都是血了?”
“如果他不反击的话,不管到哪都会受人欺负。如果他反击却打不过的话,咱们就出手,把他带走以免他被报复。”
“呐呐,小希最帅了。”露露缇雅微笑道。
“哼。”
“喂,匠人你酸了嘛?”牧师悄声问道。
“我都快吐酸水了。”
酒馆里的勇者们吹嘘着自己的战功,几个富人左拥右抱着异邦出售的少女纵情饮酒。一位个头不高,长相丑陋的老太太拄着一根拐杖步履蹒跚地缓缓前行。她的袍尾拖在地上,留下一行水渍,宛如一只大蜗牛。她行走得也像蜗牛那样缓慢,蜗牛那样默默穿行而不被任何人察觉。她的脚扭曲畸形,像是被压扁了塞进鞋子里,是上一个时代的丑恶审美留下的罪证。
“你问我为什么?我反倒请你讲道理!修锁五百银币,难道新锁不需要钱吗?”阿普的吼叫吸引了几个勇者的目光,这种目光使得阿普获得了一种宛若众星捧月的满足感。他知道这里没有人会伸出援手,因为他不是怪物,这帮勇者没有为普通人挺身而出的必要,再说了,他的舅舅是王城的一名干事,虽说不是大官,压酒馆里的大多数人一头还是没问题。
勇者不是秩序,这座小镇里没有秩序,只有暴力互相倾轧形成的威慑链。
弄臣愣了,他的头还在胸脯里埋着,再低就要沉没到泥土中去,他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灼灼目光,但他从来不企望着别人帮助他。他把两手交叉,来回转动着大拇指,想了一阵子,又打算鞠躬致歉,在他的脊梁弯曲的过程中,他感觉到一种火热的刺痛从肋骨之间渗出来,使他反射般的将要流出眼泪。但他最终还是鞠了躬,咽了眼泪,在戏谑的,快然自足的,阿普屠夫般的笑声中回到宿舍。他取出剩下的三百四十银币,向总管报销二百银币。
“二百?”总管的皱纹火山一样聚拢着,“锁这么值钱我们为什么不去卖锁?还要在这里领这点鸟工资?”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的银票,抓过弄臣的手,把他紧握的拳头打开,冷冷地把那张银票放进去,“普流子他舅舅是王城的干事,我们也惹不起,你以后长点心。你花这几百就当长个心眼。我一会再借你一百一,你还我一百二就行。”
“一百二?”
“是呀,要不然你凭什么在这干活?你爸妈都死了,现在你肋骨也折了,老板收留你就是出于好心。”
“是。”弄臣离开了宿舍,当他走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两行清泪沿着他先前的泪痕准确地流下,他咬了咬牙,使劲挤出一个微笑:
“往后还是春。”
他返回了大厅。
杨柳绿千里,春风暖万家。黄莺鸣翠柳,紫燕剪春风。在奥林镇的酒馆门口,仍有孩子在打闹嬉戏,他们身穿靓丽的服装,争夺玩具,对酒馆内的混乱全然不知。
弄臣晃晃悠悠,他的神智已经开始有些混乱,他轻轻地把钱递给正在点数先前的五百银币,并且匝巴着嘴的阿普。阿普点了几遍钱,没有要接过另外五百的意思。弄臣低着头,身体几乎弯成了一只虾,他感觉眼前的大理石纹路在随风摇摆。
“呐呐!快想办法啊,海尹娜。”
“自己拯救自己。”海尹娜冷冷地说。
人们对这荒唐痛苦的闹剧意兴阑珊,阿普也觉得周围目光衰减,没有继续演出的欲望了。他把钱在桌子上敲了敲,打理整齐,塞在怀中,伸手去接剩下五百,他看到了接下来几天随意吃肉喝酒的日子,他看到了今后在任何时间,他牵着自己的狗以任意由头向眼前这个卑躬屈膝的胆小鬼敲诈勒索,榨干他的血汗钱的情景,他快然自足,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然而,正在他要接过钱的时候,一只大蜗牛蠕动进他和弄臣之间。
那不是蜗牛,而是一位长袍带水的老太太,她不顾身后身高几乎是她两倍的阿普,转向弄臣,问道:
“你是我的儿子吗?”
弄臣愣了一下,用他一贯有之,充满服务热情的语气回答道:
“不是,女士。”
“我的儿子就是你,那么高,那么瘦。你的头发为什么还不剪剪?我叫你去理发你却不听。”
“对不起,女士,可是我的母亲早已过世了。”
“呜呜,不可能,去年冬天的时候你说有任务走了,那时你就是这么高,这么瘦,头发也没剪,当兵的哪有不剪头发的?你不听我的话,你不听我的话。”老太太微笑着说,眼睛里露出了慈母般的关怀,“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们回家吧。”
“我没有家了,女士。”弄臣完全明白了,这位母亲的儿子在大死妆事件中去世了,这位母亲承受不了打击,寻找像自己儿子身高体态的人聊以**。
阿普不耐烦了,他挥动拳头,砸向老太太:“滚开点,老太婆。”
“呐呐?”露露缇雅看一眼海尹娜。
“动手。”海尹娜抽出从怀中捻出一根针。
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弄臣以一种诡异而非肋骨断裂的人能及的姿势转到老太太跟前,接住了阿普的拳头。
“你还敢还手?”阿普的额头上青筋暴起。
弄臣的头缓缓抬起来。他浑身肌肉紧绷,肋间嘎吱作响,冒出血雾。待他抬起头颅之后,透过他黏腻,蓬草似的乱发,阿普才终于看清弄臣眼中的血色双瞳。
“这是什么?”阿普看到远处有死神拿着一把镰刀飞快地向他飘来,他的一切回忆像是走马灯一样一一映照在他眼前。
死。
阿普想到这么一个词。
他感觉到自己的拳头被捏紧了,骨头不堪重压扭曲变形,发出吱吱呀呀的痛苦哀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大爷大爷!”他像是一条钉在板上左摇右摆的鱼来回翻动,却逃离不了弄臣的紧握。
他想到了一个必杀技:
“我的舅舅是王城干事。”
弄臣脸上青筋暴露,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他的口鼻都散发出伤口崩裂所致的血色烟雾,他满意地欣赏着眼前阿普惊恐的表情,握着阿普的手把钱拾起来,用另一只手轻轻捂住老太太的眼睛,说道:
“我是个精神病人。”
阿普感觉自己被谁给推了一下,掉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他的尸体被自己所养的几条狗蚕食掉,那几条狗没多久也因为腹泻死光了。
弄臣怀抱老人默默离开了酒馆。留下身后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海尹娜一个勇者团的仰慕者,和一个,兵不血刃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