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暗道里走出来，城南已经毁了大半。

置身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废墟里，陡生荒芜悲凉之感。素蝶恍惚地走在街上，空气中混杂着火药和血腥味儿，满目断垣残壁，血块残肢，凄厉的哭叫声不绝于耳。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叶三爷望见路边有一辆未受战火波及的卡车，奋力砸毁车窗，拽了素蝶上车道：“这里一刻也不能多待，你马上离开。”

素蝶道：“去如韵香坊看看。”

“我先送你去雨花渡。”

“去如韵香坊！”

“听我的。”

他不容素蝶反驳，迅速挂挡打转方向盘，一脚油门到底，往雨花渡疾驰而去。

雨花渡是洪华堂开辟出来的一个私人渡口，用来装载运送一些贵重物品，从不向外人开放。这里相比别的客运渡口，冷冷清清，只有江水偶尔上岸热闹一番。

现下非常时期，私人渡口也被管控起来，在两三米外就设置了警戒线，不让任何人靠近。即使是渡口拥有者进去，也得出示通行证。

守门人远远望见叶三爷过来，连忙出来迎接：“三爷，轮船调不过来了。”

叶三爷凝眉：“出了何事？”

“沈先生将船全部扣押了。”

叶三爷的脸色愈发凝重，沈先生是磊落正义之人，他扣押轮船必是有所部署。按道义他不应该为了一艘船去打扰沈先生，可素蝶留在城内……

他走进门卫室，拿起话筒顿了顿，终是拨通了沈先生家的电话。

“沈先生，请您调一艘船到雨花渡。”

“你要离开南京？”

“我有几个很重要的朋友困在了这里。”

“你若想走，我可以派人护送你离开，但船万万不能动。”

“沈先生……”

“初新，这座城正在生死关头，愿你谅解。”

叶三爷脸色铁青地挂了电话，一出门就望见站在江边的素蝶，青丝被冷风吹得凌乱，斗篷悠悠飞舞着。遗世独立，似下凡的仙子。

他凝望着她的侧颜，心又疼了几分：“没有船了。”

“无妨。”素蝶淡然一笑：“你怎么离开这里？”

“沈先生。”

“沈心婉的父亲？”

“嗯。”

“挺好。”

无话可说。

素蝶往码头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笑道：“若有来日，我定当好好谢你。”

叶三爷大步走来，紧紧拥她入怀，哑声道：“我不会让你置身危险。”

素蝶本能地挣脱他的怀抱，一抬头看见他眼中闪烁的星光，不免动容：“三爷，你能走就快走。”

“你平安离开这里，我便走。”

“我不值得你这样。”

“值不值得，你说的不算。”

“三爷！”何泉不知从何处冲出来，抱紧叶三爷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知道错了，你别丢下我！”

叶三爷一惊，扯住自己的衣摆低喝道：“做什么？起来！”

“三爷，城南遭遇轰炸，我差点以为你死了……呸呸呸！”何泉掌了自己几下嘴，夸张造作地大哭道：“三爷，我不能看着你置身危险，我不能失去你啊……”

素蝶只觉他的话有些熟悉，瞥了叶三爷一眼，禁不住笑出声来。

叶三爷心中所想竟从何泉嘴中说出，一时别扭得很，奋力将他甩开，拉着素蝶上了卡车。何泉惊惶大叫一声，助跑几步跳上了后面的车厢。

任他如何拒绝，死乞白赖也要赖在他身边！

卡车经过江滩，忽闻有人大声呼喝：“素蝶！船修好了！”

素蝶探头一望，程澈站在甲板上向她欢喜地招手，连忙道：“叶三爷，快停下！”

她从卡车上跳下来，像一只蝴蝶翩翩向程澈奔去。

程澈从甲板上下来，赫然望见素蝶身后的人，不禁眉头紧蹙。仇人相见，一时剑拔弩张。

程澈拽过素蝶，满腔怒火：“你怎地又和他在一起！”

“我……”素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令他消气。

叶三爷唤住他：“心里不舒爽，冲我来。”

程澈闻言毫不客气，狠狠地一拳揍在他的脸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全蓄在这一拳里，是用尽全力饱含怨恨的一拳。

叶三爷受了一拳纹丝未动，嘴角却渗出血来。何泉见了哪里能忍，从侧面一脚踹出来，直击程澈要害。程澈敏捷地旋身躲过，脸色一横，与何泉打斗起来。

“何泉，住手！”叶三爷擦去嘴边的鲜血，若无其事：“这是我欠他的。”

何泉听从叶三爷的，一个飞腿踢中程澈清俊的脸颊，就要收身而退。程澈吃了一亏，哪里肯让他走？拽住他的腿靠手肘用力一撞，顿时教他跪坐在地上起不来身。

何泉强忍着疼痛，问道：“三爷，你欠他什么？”

程澈碰了碰生疼的脸颊，只觉口水腥涩难咽，努了努嘴吐出一口血来，微笑中带冷：“他杀了我父亲。”

何泉驳道：“三爷没有！他已经下令取消刺杀了，是严之先擅自将信截下，才造成程老爷之死。”

“此事若非他起头，又哪来严之先截信？我不算冤枉了他。”程澈看向叶三爷，骂道：“你说要将我家人送离金陵，却又下令不载程氏。你这等两面三刀之人，简直烂臭，恶心！”

叶三爷不屑置辩，任他发泄。

何泉却争得面红耳赤：“那道命令是严之先下的，关我们三爷何事？”

程澈冷哼：“就凭你一张口胡诌，当我会信？”

何泉张口结舌：“严之先已经去了重庆，无人对峙。但是……但是我们三爷真不会做这等事。”

严季在船里听见外面的动静，探首一看，见是叶三爷，喜孜孜地奔出来道：“叶三爷，你怎会在这里？”

程澈斜睨他一眼：“市井小徒。”

叶三爷道：“这么大一艘船，你们几个人要如何拉入江中？”

满腔怨恨经这一番打斗发泄了大半，程澈逐渐冷静下来，说话略微和气了一些：“城里想走的必不止我们几个，众人齐心协力，自然能拉入江中。”

“可有船长掌舵？”

“没有。”

“现下渡口封锁，从何处上船？”

“船拖下江后，可游上去。”

“城内大多是老弱妇孺，不一定会游泳，也经不起彻骨江水。”

程澈一僵，全无应对之法。

叶三爷从容吩咐道：“洪华堂还有百来号人留在城内，何泉，卡车归你，速去集结帮众，拉船下江。”

何泉应声，开着卡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