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沉闷的船舱里密密匝匝地挤着许多难民，只有一个小窗户透进一道光线，寒风也自窗户缝隙里灌进来，刮得尘屑乱飞。

素蝶蜷坐在窗户旁边，经冷风吹刮不禁打了个寒战，涕水直流。

“很冷？”叶三爷问。

就着昏暗的光线依稀看清她的面孔，苍白得紧。心中一疼，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意欲揽她入怀，就像逃离金陵的那日。

岂料素蝶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今天不是那晚的光景，没有爱人与她分手，没有失去贞洁的恐惧，也没有满江的尸体。

她冷静下来了，为那晚的失态而懊悔。她不爱他的，不应当让他有所误会，她恨自己不够坚强。可那样的境况，有几人能稳定心神不崩溃？

叶三爷是当真了的。他以为她接受了他，他以为她会满心满眼的都是他，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都什么年纪了，还会做梦。

他苦笑着缩回手，脱下长衫为她裹上，徒留一件薄衫在寒风中坚持。

素蝶一愕，将长衫大衣统统还给了他：“我不冷。”

“素蝶。”他蹙眉。

“你快穿上，我真的不冷。”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想将涕水吸回去。

叶三爷抹去她的鼻涕水，忍着笑道：“还要强撑？”

素蝶窘了一阵，坚持着：“这寒冬腊月的，你一件薄衫如何能御寒？可不是在逞能？”

“你担心我。”他别有深意。

“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不过是朋友间的担心。”她不留余地。

叶三爷自嘲地笑了笑，穿上长衫和大衣，犹豫着问：“程澈他……怎么了？”

在金陵学院时素蝶与程澈形影不离，三句话离不开程澈，可这一路她却只字不提。避而不提必是有所芥蒂，她不提，他本也不想问的，但思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难道她不担心程澈的安危？这绝非她的做派。

正思索着，却见素蝶六神无主起来：“石崎淳一会救他的……还有梅斯……他们一定会救他的……”

叶三爷一怔：“他还在营内？”

“他原本要同我一起逃出来的，可伤得太重无法行走。石崎淳一说，他会想办法去救他……”素蝶抬眸看他，想寻求一个肯定：“石崎淳一既然能将我救出来，就一定能程澈出来，对不对？况且还有梅斯，梅斯一定会想办法去救他的吧？”

叶三爷不忍掐灭她的希望，安慰道：“一定会的，程澈一定会逃出生天。”

素蝶得了肯定回答，稍稍安定了一些。失了大衣之后只觉奇寒彻骨，蜷缩得更紧了。

叶三爷担心素蝶受寒染病，不顾她反抗，强行搂她入怀，与她同裹一件大衣。

“别动。你若生病了，待与程澈重逢岂不是教他心疼？”

不知是哪里说得不对，竟惹得她抽泣起来，胸前一片湿热。久久之后她缓下神来，声音如风一般似有若无：“他不会心疼我了。”

他们分手了吗？他不敢问。

叶三爷转移话头道：“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没有。”

“那不如……随我去我的老家？”

“你的老家在哪里？”

“锦官城。”

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走走停停，历时半个月终于到了重庆。

程雅下了船来，刻意与素蝶离得远远的：“这一路给你们带来太多的麻烦，叶三爷府上，我和妙雪就不便去了。”

素蝶忙劝道：“你年岁还小又举目无亲，你能去哪里？”

“素蝶姐姐……”程雅低了头，固执道：“秋风渡的那件事我很抱歉……后会无期。”

不待素蝶回话，程雅已经跑远了。

叶三爷拉住要追去的素蝶，劝止道：“她对你有愧，这一路上都不敢看你。她面子薄，你就随她去吧，我会派人在暗中帮她的，你只管放心。”

素蝶回头看他：“你的人在哪里？”

叶三爷神秘一笑：“踏进这个地界，才真真正正是我的地盘了。”

他领着素蝶走出码头，随手招来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夫看见他，惊道：“叶三爷？”

叶三爷向车夫一抬眼：“何泉可到了？”

车夫哈腰顿首：“到了到了，何先生在半个月前就到了，在酒店里等着您呐！”

叶三爷扶着素蝶上了车，辗转来到一家气派的酒店前，刚下来就遇见疾跑出来的何泉，眼眶通红地往他身上扑。

“三爷，你知道我有多怕见不到你吗？”说着还捶了捶他的胸口，竟撒起娇来，“你要是死了我可该怎么办？”

素蝶忍俊不禁：“你这小子，还是这般夸张造作。”

何泉这才注意到素蝶，又惊又喜，向叶三爷附耳道：“三爷，你们成啦？”

叶三爷转眼一瞪：“话多。”

对上素蝶的视线，他清浅一笑：“坐了这么久的船你也累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何泉失口道：“太太她说，要我一见到你，就马上把你接回家去。”

叶三爷面色一沉，这小子也太不知机了。

果然素蝶道：“你这么久没有音讯，叶太太应当盼望得紧，你还是快点随何泉回去。我也不便叨扰，就不跟你去了。”

叶三爷一急，钳住她的手腕：“你不跟我走，要去哪里？”

“我的师哥应该在重庆，我去寻他。”

素蝶挣脱他的手，微微一笑便即刻旋身离去，一头短发在风中飘舞凌乱，也乱了他的心。

“杨素蝶，你不许走！”

叶三爷快步走来，从身后紧紧抱住她，轻声呢喃着：“我不允许你走。”

“叶三爷……”

“不要叫我叶三爷，我有名字，叫我叶初新。”

“叶三爷，你放开我……”素蝶奋力挣扎着，却不料被他拥得更紧。

“我才说过，不要叫我叶三爷。”

他将她反转过来，钳制着她的双肩，不让她逃走。他的目光灼灼，从未像这般热切期盼过什么。他近乎哀求地望着她：“不要走……”

素蝶怔了怔，这一路若非是他，她恐怕早已受尽折磨死在了地窖中。她突然想起来他送她的那个“新”字——他愿她新生，愿她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真是造化弄人。

她嫣然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