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云心中自管疑惑越来越深，却终究没有去找林诗音或者黛玉问个清楚。在他心目中，父亲毕竟是父亲，况且这次出门，也觉得父亲重视义气，行事隐忍，不免多了些宽容，心想龙啸云此举必有深意，只不过自己还没有悟到罢了。

但他虽然刚要满十二岁，早已觉得自己是家中能担事的男儿，不但要为母亲分忧，更要做父亲的膀臂，使父亲没有那么难为。想他父亲言语之中，尚且把他当作个小孩子，这事要直接去问，必不得个结果，少不得悄悄查了出来，也让父亲觉得自己能干，就能把自己当作助手了。

一想到此处，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留了心，看龙啸云每日去衙门的时候，偷偷跟在后面。虽然担心父亲察觉，每次跟不到镇抚司衙门就停了脚步，但对于龙啸云所走的路线已经摸了个七八成。

他本来只想着父亲有个锦衣卫的身份，投诚金钱帮不过权宜之计，只要向上司汇报了，不定哪天就调兵马清剿了这个草莽帮派。但跟了几天，也未见龙啸云有什么动静。

这一日照例在接近衙门之处悄悄守望，等着看龙啸云归来，谁知这一次见龙啸云和一人同行，且是态度十分恭敬，心想这人必定就是父亲的上司了。

只见那人面貌很是年轻，但冷冰冰的毫无表情，也没有穿官服，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因离得远，也听不清龙啸云和他说的是什么，只能见到他嘴唇微微动一动，似是说一句话，龙啸云就连连点头。

二人正边走边交谈，那年轻人蓦地停下脚步一转身，冰寒的目光便直直向龙小云藏身之处射了过来。

龙小云正在心惊，已听他道：“什么人？”

这句话声音并不算大，但和他的目光一样充满了冰冷肃杀之意。龙小云本想躲着不出来，但被那目光震慑，只觉得若不听他之言，马上就有性命之危，只得瑟缩着走了出来，一眼也不敢看向对面。

“小云？”龙啸云惊道，连忙挡在了他和那年轻人之间，勉强赔笑道，“荆先生不要误会，这是犬子。”

那姓荆的年轻人淡淡地“哦”了一声，目光中杀意收了几分，却还是直视着龙小云，过了一阵才道：“你儿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想……想必是来等属下回家。”龙啸云满脸是笑，连连躬身，随即转头向龙小云呵斥道，“小畜生，干什么躲躲藏藏的！若不是荆先生心存仁厚，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龙小云听得一头冷汗，心里还在想，自己被这姓荆的杀了事小，要是引起他对父亲的怀疑，倒是不得了的大事。正要赔礼时，却听那人冷冷道：“我不是心存仁厚，只是想看看谁敢跟踪罢了。”

“是，是。”龙啸云又点了点头，便对龙小云道，“还不去见过荆先生！”

龙小云依言上前施礼，那姓荆的年轻人也不大理会，只道：“你有何目的？”

“他小孩子家家的，能有什么目的……”龙啸云赔笑刚说了半句，便被那年轻人挥手阻止，接着道：“我问的是他。”

“是！”龙小云见得了机会，索性下拜道，“我想跟随父亲，为朝廷出力，却不得其门，所以在此守候。还望荆先生收下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小云，别乱说！”龙啸云紧张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年轻人却淡淡地扫了龙小云一眼，点头道：“你儿子挺有志气。他既愿意，你去禀告帮主，叫他给你当个帮手。”

龙小云见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心里正暗暗高兴，忽觉得不对，脱口道：“帮主？什么帮主？”

龙啸云此时也隐瞒不得，看了一眼荆无命，才道：“金钱帮的上官帮主，和这位荆无命荆先生，就是我在镇抚司的顶头上司。”

荆无命“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径自走了。龙小云却愣在当地，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如果他父亲在镇抚司的上司就是上官金虹，那他所说的投靠金钱帮，又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在想些什么，只得叹了口气，拍着他肩膀道：“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再说。”

龙小云情知这事关系机密，心里兀自茫然，却已跟上父亲脚步，两人一起找了家酒楼，进得雅间，便将房门紧紧关了。

龙啸云暗中打量儿子的神情，料他虽然惊讶，但还没有怀疑自己的用心，便作出一副沉重的表情，长长叹了口气，道：“此事瞒着你和你母亲，我也是不得已……小云，事关朝廷机密，你要是不能守口如瓶，就是害了咱们全家的性命！”

龙小云听得心里抖了抖，忙道：“我……我不会乱说的！”

龙啸云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而且难得你竟得了荆先生的青目，准你跟在我身边，将来为朝廷立了功，就是我们父子风光显耀的时候。”

龙小云听他说得颇为肯定，立刻信了几分，但想了想又道：“金钱帮上官帮主成了朝廷的人，是爹爹这次去扬州招安的么？怎么他还是爹爹的上司？”

章一百三五？幻灭的真相

龙啸云哈哈一笑，道：“你说反了。上官帮主这个身份才是掩饰，他本就是镇抚司千户，当然是你爹我的上司了！”

龙小云越想越觉得不对，心里的疑惑渐渐化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半天才试探着道：“那……爹爹去扬州之前，就知道我师父……”

龙啸云心里砰地一跳，心道这事万万不能承认，忙摇头道：“我是个刚进镇抚司的小小校尉，哪里知道他们之前的动作！这也是到了扬州，亲自拜见过上官帮主之后，才知道你师父竟是被镇抚司暗中擒了。既然他得罪的是朝廷，你我父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可是想到你小姨和你母亲忧心，我又……唉，这些日子冥思苦想，总没得个两全之策！”

龙小云被这一说，也沉默下去。他自然听说过李寻欢不满金钱帮所为之事，但既然金钱帮的背后是朝廷，是锦衣卫，李寻欢便是撞在了老虎口中，想必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他毕竟只是个小小孩童，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师父，一边是朝廷，一边是江湖，登时叫他左右为难，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龙啸云见这番说辞已经取信于儿子，心中顿时宽了，又叮嘱了几句“切不可对你母亲和小姨提起，免得她们担心，反坏了事”，父子才一同回家。

从这一日起，龙小云倒是光明正大，成了父亲的属下，也成了镇抚司内年纪最小的见习缇骑。

他终究不像龙啸云那般心安理得，既知道李寻欢就关押在诏狱之中，每每想去探望，却都被龙啸云以“避嫌”为由拦住了。只是这心思一日盛过一日，这天看准了龙啸云出外的机会，便又故作无事地混了进来，想找个人给自己引个路。

他是个小孩，衙门中虽然都是些办事办老了的人物，苍蝇过眼也能辨出雌雄来，却对他不甚留意。龙小云正四处张望，竟见一人直冲着自己过来，还不等他说话，伸手就揪住他衣领，一径拖了出去。

龙小云眼尖，早看出那人正是阿飞，只是想不到在此处看见。又见他出入衙门十分随意，想来也有个身份了，心里不由得就盘算起来。

阿飞把龙小云拖到外面街角处，才冷冷道：“你在干什么？”

龙小云正想着是否可以让他带路进诏狱，听他这般不客气地发问，忍不住便道：“我干什么，你管得着么？”

阿飞哼了一声，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道：“你们父子，最好离我远一点，否则我不确定会不会一时冲动，就杀了你们。”

“你！”龙小云虽然有个见习的名头，但多半跟着父亲行事，何时被人如此训斥过。心里一气，便顶回去道，“你也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辈，又来教训我！”

他只是想着阿飞是李寻欢的朋友，如今李寻欢被擒下狱，阿飞不思营救，反而投靠了上官金虹，说不得是想搏个功名，是以有此一言。谁知阿飞蓦地顿了顿，脸色变得煞白，却没有辩驳。过了很久才道：“趋炎附势，总比不得卖友求荣，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话虽如此，却松手放脱了龙小云，转头就走。龙小云越想越是不对，反而冲上去拦住了他，叫道：“你说谁卖友求荣！”

阿飞冷笑一声，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转身走进衙门。龙小云望着他的背影，说不清为什么开始发抖，到最后竟弯下腰去，仿佛初冬的寒风已经吹进了他骨髓里。

接下来的几天，龙啸云都是自己到衙门报到。他只知道龙小云不慎受了风寒，不得不告假在家养病，却没有察觉，在他儿子的心里，正酝酿着一场寒冷的风暴。

十岁之前的龙小云，对他父亲的为人早就看得十分清楚。在家之时，他父亲每每和母亲争吵，只说母亲对自己的管教不对，不像他龙啸云，反而像“他”。

是以幼年的龙小云早就记住了那个“他”，那个母亲一直没有忘记，却被父亲无比忌讳的人。

而父亲对他的教诲，就是胜者为王，他从小就知道要得到所有人的景仰，就要在这江湖中成为人上人。而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这样的父亲，可能在一次失败的颓废之后，就将过往全盘推翻吗？

他恐怕只会变本加利，以更偏激的手段来实现他心目中的“成功”罢。

比如阿飞所说的，“卖友求荣”……

父亲说他是先进了镇抚司，然后才知道上官金虹是顶头上司的。

那么当初引他进镇抚司的人又是谁呢？

他说他不曾见过李寻欢，是这次到了扬州之后，才听说李寻欢已经被上官金虹所擒。

那他手中那封“伪造”的书信，为什么会是李寻欢亲笔所书？

当年他和母亲吵架的时候，也常常提到李寻欢的名字，可从没有一次说过“李瑛”。

他也不是个能模仿别人笔迹的人。他只是个江湖中的草莽英雄，而李寻欢则是才高八斗的翰林。

他模仿的笔迹，母亲怎么会看不出来？

……

龙小云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能够起身。

因为心中的煎熬，他确实有些发寒又发热的症状，是以连林诗音都没发现他另有焦虑之事。

但他还是让自己好起来了。在想过了之前的一切之后，他已经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并决定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

龙小云先去找了他父亲，悄悄告诉他，自己想进诏狱，见李寻欢一面。

龙啸云惊讶之余，也防着儿子突然义气发作，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当即表示反对。然而龙小云却立刻摇头道：“我不是想救他。”

龙啸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儿子的神情很是沉重，没有任何跃跃欲试的意思。

龙小云继续道：“我晓得，如果不救他，娘和小姨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也很愤怒，大概还会恨上我和爹爹。但这些天我想得清楚，爹爹做的才是对的，这都是为了我们一家人好。”

他的话说得十分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用力挤出来的，而他的眼睛已经有些发红，像是充满了不甘和痛苦。

龙啸云因而长叹了一声，拍着他肩头道：“你还是个孩子，我知道想通这些事对你很难，但你毕竟是个男孩子，是我和你母亲唯一的儿子。”

龙小云点头道：“是的。因此我对咱们家有责任，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而将重担都丢给爹爹去扛。”

龙啸云仔细端详了他半天，才露出一个微笑，道：“原来我的小云真的长大了！”

龙小云也笑了笑，但笑容仍然十分勉强，像是摆脱不了心中的阴影。接着他又道：“我只想再见师父一面，毕竟他对我……我不想做一个薄情的人。”

龙啸云沉吟了一阵，终于点头道：“我带你去求一求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