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贵妻
作者:海的挽留 | 分类:古言 | 字数:64.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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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氛围仿佛凝滞。
众人的目光俱转向顾云容。
桓澈从未如眼下这般忐忑过。他先前总是认为顾云容心中有他, 说甚看他不顺眼之类, 都是小打小闹, 最后还是得嫁他。
可经过这回,他是真没了这个自信。
宗承见顾云容低垂着头, 卷长的眼睫却在不住颤动,心头一沉。
她若是不肯应,当是回身离去, 再不济也是上去跟他疾言厉色争持,但都不是。
倏忽之间, 他脑中念头疾闪, 若是顾云容就此应下,他当如何?
大度放手好似不是他的性情, 但若继续纠缠,又是无意义的。
他无意识地攥紧手。
不知过了多久, 顾云容缓缓抬头。
她往前行步时, 围在她身畔的一众人等自觉退开。
她移步至桓澈面前,对上他紧张的注视,停顿少顷,叹口气:“你有句话说得挺对的,人总要多瞻前少顾后。实质上,若我是个没心没肺的,那事儿说不得就算是过去了, 老话说‘堕甑不顾’, 道理差不离。”
“但我有时在某些事上喜欢钻牛角尖。事理谁都明白, 可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时,却要另说。这件事毕竟牵系的是终身大事,若我做了抉择,便会义无反顾走下去。”
“我不想被迫去做这个决定,更不想带着情绪成婚,这样你我都难受。你可以认为我这是意气之举,但婚前意气总比婚后意气好。”
“我犯不着捅你一刀,没那么大仇。看你目下这副光景,你这段时日是不是觉得特别心累,欲哭无泪?”
桓澈点头。
顾云容拍拍他:“天道好轮回。”
桓澈忽问:“你从前心里也揣着这件事,怎就没有这般,为何突然就弄了这么一出?是我迫你太紧,还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
他说话之际,将目光转向了宗承。
宗承不闪不避:“我确实与她说了些话,但又不是无根无由编排你。”
桓澈冷笑。
顾云容先前只是自己琢磨,临到成婚时却忽然反应这么强烈,定然是有诱因的。
若非留着宗承有用,他当初还在浙江之时便动手了。
他思及自己方才那番话,心中无底,但还是踟蹰着问道:“容容,我适才所言之事……”
顾云容谛视他半日,吁气:“我觉得,还是先不要提什么冰人赴府、厚礼相聘了。”
桓澈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发白。
她接着道:“还是应当先想想返京之事,毕竟回了京才能筹备婚事。”
桓澈一怔,竟是愣神许久,才终于确定顾云容的话意。
这是答应了!
他霎时感到紧绷许久的心弦一松,阴霾竟扫。
他伸臂欲抱她,但她转身更衣去了。
宗承也明了了顾云容话中之意,上前道:“我等着你们拆伙。”
“阁下这话就不知所谓了,皇室焉能和离?”
“不一定要和离,她若想离开,我可带她到天涯海角,横竖让你寻不着便是。”
桓澈满面讥嘲:“阁下果不愧海寇之名,匪气难除。莫非正正经经讨个老婆很难,竟定要觊觎他人之妻。”
宗承不急不恼:“我来问殿下一个问题,倘若云容属意之人是我,殿下可会因此就息了攫取之心?”
桓澈不语,冷眼睨他。
“事情不出在自己头上,当然能义正辞严指摘。人便是如此,省得道理是一回事,自己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但人与人禀性又千差万别,对自家言行的约束程度亦各不相同。我自认尚算有些自制力,否则执拗起来,我们便是鱼死网破的境地。”
宗承眄视桓澈:“我有时候真是很羡慕你,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心仪之人又恰属意于你。”
桓澈似笑非笑:“你若此生多多行善积德,说不得转世之后也能得些福报。所以纵是为此,你也安生些。”
他所谓“安生”,含义众多。
宗承不置可否,只道:“开海禁之事,殿下上些心。也莫耽湎于将婚之喜,殿下年及就藩,原就有所延宕,倘成了婚,紧跟着就是之国就藩,去了封地可难回来。”
“若是殿下哪日下定决心破除海禁,殿下大业,我必鼎力相助。”宗承言至此,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飘散,语声沉凝。
顾云容此前扮作婢女,就是想亲眼看看桓澈如今是怎样的状况。她觉得自己并无破绽,不知桓澈是如何识破的。
她之前便将宅院租赁等一应费用还给了宗承,虽然那点银钱于他而言不及皮毛之数,但该还的总是要还。
依桓澈的意思,他们即刻就启程返京,但顾云容表示需要拾掇行装,两厢又是人困马乏,这便决定再盘桓一阵。
宗承也没急着走,安排人手采买路上供给。
顾云容出门看见桓澈口中那头驴,围着转了一圈。
她问他为何骑驴,他道是不想骑着高头大马惹人注意,又拍拍那驴头,问她要不要跟他骑驴去村里逛一圈。
顾云容一口否决。
第五十四章
晚来用饭,邻人过来借蜡扦儿,看到多了个男人,目露诧异。
桓澈脱口便道他是她夫君,这回是来接媳妇回去的。
顾云容低头默然。
邻人走后,她道:“我已为你收拾了一间屋子暂供你夜里寝息,条件简陋,不比王府,你将就着些。”
桓澈立刻道:“都说是夫妻了,自然是要睡一个屋,不必另辟。”
顾云容瞪他:“别闹,自己睡自己的。”
她看他闷声不吭,以为他消停了,谁知她盥浴罢往卧房里入时,他也跟着钻了进来。
“我留在此可帮你抓蚊子,”他回身掩上门,径自坐到她床畔,“还能帮你念书。”
顾云容听见他将“念书”二字说得意味深长,登时明了,想起品箫那段,耳颊如烧。
她赶他不走,自顾自上床裹了薄毯倒头躺下。
头才挨枕,便觉小床一晃,一具火热的身躯贴了过来,霎时一惊。
时已立秋,但天气依旧炎热,顾云容铺了竹簟才凉快些,眼下被人紧密挨着,热兼窘,身上登时冒了一层汗。
争奈她几番挣揣,身后之人都不肯撒手。
她面红耳赤,一面去掰他铁钳一样的手,一面问话转移他的注意:“你究竟是如何寻来的?你怎知我住在哪里?”
“我自有我的法子。我今日来此,见虽内中无人,但书房桌上砚池内水迹未干,就知你没走远。又听闻宗承今日到了,便去了茶坊。不过我至今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引我过去。他带着你藏得严实一些,说不得我就另去别地找了。”
顾云容又问他今日是如何认出她来的。
桓澈低头在她纤秾合度的身躯上扫了眼,蓦地贴到她耳畔:“进屋之后就不发一言,被我训斥还我行我素闷声低头,我就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婢女。再者说……这胸这腰这屁股,不是你是谁?”
夜阑人静,宗承坐在灯下翻看顾云容给他的那本手札时,想起白日之事,觉得简直恍惚如梦。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提前将顾云容强行带走。
他得知衡王往杨村这边来时,曾经历了激烈的挣扎。
最终他选择来一个决断。顾云容不肯跟他东渡,而只要还在国朝境内,衡王都能变着法子找到她,那么这样的追逐便无休无止。
倒不如让他们见上一面。若是两人因俱在气头上彻底闹翻,那再好不过。
于是才有了他今日之举。但顾云容似乎当真只是心中意难平,而衡王也很聪明地敛了锐气,顾云容竟是被他说动了。
他留意到顾云容盯着衡王胸前那个护身符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那物件是否具备特殊的意义,令她想起了什么往事。
小姑娘终归还是念旧。
他之前也想到了两人有和好的可能,但他总要制造一个契机做个了结。他对自己所走每一步的必然性都一清二楚,但眼下仍是禁不住懊悔。这份懊悔不断在心里翻搅,搅得他心神难宁。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札上秀逸的字迹上摩挲,思及自己将离境,心头滋味更是难言。
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合上手札,起身步至窗口。
他一双漆黑无底的黑眸与沉沉暗夜融为一体。
衡王能一次次追赶上来,除却本身确实聪敏之外,还应隐着另一层缘由。
他身边一定埋着衡王的暗桩。
上巳节那日,衡王能知他出门并寻到杏林来,显然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宗承一哂。
皇帝跟衡王从未打算放过他,不过是要慢慢榨干他的价值,然后要了他的命。
顾云容被桓澈撩拨了一晚上,不得安寝,翌日起身后,没精打采。
她见碧珠过来,询问何事。
碧珠一礼:“姑娘,主人今日便要离国往倭,主人想让姑娘前去送行。”
桓澈立时冷声道:“去跟你家主子说,世上没有这等好事。”
顾云容看了眼桓澈,对碧珠说她便不过去了,又转向桓澈:“国朝与倭国之间路途遥远,打个来回也得几月之久,你想去送行便尽管去。”
桓澈一愣:“我为何要去送他?”
顾云容道:“你难道都没有舍不得他?”
“我才没有舍不得他,他赶紧走。你离他越远越好。”
顾云容沉默一下,点头:“也是。”
两人说话之间,宗承的身影已出现在了门口。
“果然不肯来送我。”
宗承望向顾云容,缓擎手,将一个精巧的蝶恋花缠枝纹青花釉里红小瓷罐呈到她面前。
“虽则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问问你,能否收下这罐樱花。这是我去岁赴京之前,在倭国京都摘的,亲手制干了带来的。去年来京后便仔细选了罐子封好了,只是迟迟没能送出去。此前离开会同馆时,我犹豫之下,又将它归入了行囊。”
宗承心下苦笑,精心制好却没能送出去的礼物,怕是世间最令人神伤的物件之一。
他就是明知顾云容不会收,才会说出这番话。东西送不出,但心意却要表到。
第五十四章
顾云容回绝的话尚未出口,桓澈已抬手朝宗承手里的罐子扫来。
宗承迅疾收手:“殿下想要,我还不给。”
桓澈无声冷笑:“可敢借一步说话?”
宗承收好罐子:“如何不敢。”
顾云容望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院门口的身影,默默想,嘴上说着不去送行,末了还不是约着人家去说话。
桓澈与宗承原就惹人注目,走在乡间道上,更是引得乡民频频驻足。
宗承见一村妇眼风不住往桓澈身上招呼,道:“尊驾约我出来却不言语,莫非便是专为招引男女瞩目的?”
桓澈在田埂边停步,看左右旷野无人,道:“你可查出了那日在杏林里动手的那伙人的底细?”
宗承敛容:“尊驾不是已然查出眉目了么?”
“的确。一切证据都指向太子,这似乎也好解释。太子兴许是受了沈碧梧的蛊惑,出手为沈家报复,也兴许是为了激怒我,毕竟我就藩在即,却迟迟无甚动静,倘若冲冠一怒,约莫会阵脚自乱,马脚多多,他正能在我就藩前剪除我。总之,太子有理由这么干。”
“但我总觉并非这样简单。所以,我想问问你查到的结果。”
宗承道:“我查到的跟你的一样,想法也跟你一样。不过我觉着那人短期内不会再对云容下手。”
桓澈眸光一转:“怎么说?”
“我那日抓回了两个俘虏,虽二人自尽,但观其形貌穿戴特征,肖似倭国伊贺间者。而我发觉之后,即刻知会了随行的伊贺间者,查到了那两人的身份。我将二人身份详细列下,附于尸体上,摆回杏林原处。隔日再看,尸体果然不翼而飞,且痕迹一干二净,显是被人刻意清理了。”
桓澈敛眸。
所以那人收到了宗承的示警。
宗承继续道:“示警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到倭国后还是要仔细查查。但想来也是不易,间者就是专靠这个吃饭的,轻易不会泄露雇主身份。你还是要多上心,护云容周全。”
“另外,”宗承转头,“拿五百万两白银让你父亲换掉你的王妃人选,算是确有其事。你父亲嫌先前的一百万两不够,又以利相诱让我再出五百万两。我跟他提了几样请求,其中有一样便是换掉你的王妃人选。”
“你父亲怕你耽于情爱,这便顺水推舟应了。但他不知我的筹谋,在他看来,我也是看上了云容的美色,且只是你我针锋相争,而云容因此暂避了起来。你以为云容被我带走,这阵子才在外头折腾的。懂么?”
桓澈冷声道:“不必你教我,若连这个都处置不好,这个衡王不如由你来做。”
宗承睃他:“这主意好,我连媳妇也代你娶。你去做倭王,我把产业都给你。”
桓澈与宗承折返后,宗承又在桓澈阴冷的目光中与顾云容话别几句,这才一步一顿往外行去。
他步至门口时,蓦地回头。
顾云容已经转身往堂屋去。
他只来得及看一眼她的背影。
他自嘲笑笑。
他从来行事必求成,即便不择手段。但到头来,终究也没将这件事做绝。
不知下回相逢会是怎样的情形。
后会有期,我的小姑娘。
与桓澈启程前一日,顾云容提出去附近山上采些山货带回去。
她来这里大半月,出去转悠过好几回,对地形还算熟悉,这便带上家伙,跟桓澈一道出了门。
为便于扛货,桓澈带上了他的那头驴。顾云容偶然回头一瞥,看到他扛着锄头牵着毛驴,没绷住,喷笑出声。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就是金尊玉贵的王爷。
半路遇见张大。张大惊闻两人竟是夫妻,不禁问桓澈为何要翻墙。
桓澈道:“媳妇与我置气落脚至此,我此番是来接媳妇回去的。”
张大惊奇打量二人。
这家相公长得跟仙人一样,娘子容貌倒是寻常。
桓澈知张大眼神含义,等走过去,微扬嘴角,问顾云容他理了胡茬是否更好看了。
顾云容的容貌太招眼,这些时日一直都易容,也学会了卸掉伪装的手法。宗承走前,还命那女忍者将一应药水工具都给她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桓澈甩给他三百两银子,权当买下。
两人采挖了些野菜野果,牵驴下山时,桓澈提起了顾云容写给他的那封信。
“这世上当真有前世今生么?我还是不太信。”
顾云容转头,忽然顺着隐于衣领之间的红线牵拉出了那枚护身符。
“阿澈,你一直戴着这个么?我从前都没留意。”
“也不是,偶尔会取下,”他语声一低,“我一般都将之匿于衣襟内,你来扒我衣裳才能瞧见。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么好看,你都不想睡我么?”
顾云容手一抖,红着耳朵默默将护身符给他塞了回去。
“等到了京畿,我先使人将你暗送回庄上,我随后便回。我昨日翻了历日,估摸着咱们的婚期应该在十月到腊月之间,具体还要看钦天监那边如何择日。”
顾云容此前提出在杨村这边盘桓是有缘由的。
促使她此次逃离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她想在京外度过前世的死期。
之前她与宗承说的一月之期便是她算好的,过了这段时间,理论上来说她就安全了。
眼下也已经过了日子,可她心里终究是不踏实,毕竟真相未明。
然后,她还要想想婚礼之事。今生的婚后生活,应当与前世迥然。
十日后,顾云容抵京。
九月初八,延宕两月的两道诰谕终于颁下,择定崇山侯李愈之女李琇云为淮王妃,怀远伯顾同甫之女顾云容为衡王妃。
钦天监特依序齿前后,分别拣定腊月十八、来年正月初六为两位亲王的亲迎日。
桓澈不意自己的亲迎日定到了转年的正月,但礼部已依日子拟定了两场婚礼的仪注,他也不好说什么。
横竖媳妇这回不会跑了。
光阴捻指,转眼已入腊月。
婚前一月,桓澈正在卧房试穿礼服,忽见拏云满面尴尬地进来报说,宫里面送来了几个宫人,而今内侍还在外面等着他接皇帝的口谕。
桓澈微攒眉,看了眼刚换上的中单,随意披了一件重绡绒衣便出去了。
过来传话的是司礼监秉笔孙吉。
入冬后已经落了好几场雪,孙吉内着羊绒鹤氅,外头还罩着斗篷都还冷得袖着手,抬眼瞧见殿下竟是裹着一层绒衣就出来了,不禁惊叹。
年轻人就是火力旺。
孙吉见了礼,便笑着道:“殿下想也知晓宫中规矩,万岁爷让老奴来带个话儿。原话儿是这么说的,‘婚礼在即,送来几个端稳的,给七哥儿伺候床笫,以免他届时失措’。”
桓澈嘴角轻扯。
他父亲是知道他府里没有姬妾的,这是怕他洞房的时候抓瞎。
还真了解他。他近来确实也在研究这个。
但他要试,也是跟顾云容试。
桓澈挥手:“烦请公公将那几个带回去,就跟父皇说他老人家的好意,儿子心领了,人却是不必留下。”
孙吉为难道:“这……这恐怕万岁爷那头……”
桓澈摆摆手:“没那么些恐怕,公公只管照着回话便是。”又忽压低嗓音,“公公此番只送了几个宫人来?没旁的?”
孙吉一愣:“殿下指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