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是个严于律己的人。

从颜怡嫁给他的第一天起，就没见到他的生活有改变过，子时入睡，卯时不到起身，处理公务、会见臣下，一刻也不得歇。循此以往，就连被册封为太子的那天也是如此。

甚至于就连两人之间的那件事，他也是固定的每五天一次，不肯多也不会少。

然而这一天，颜怡难得发现，萧逸破天荒地改变了作息。

子时已过了两刻，他依旧还没有歇息的打算，竟也不处理公务，只在屋中来回踱步。

颜怡不免好奇道：“殿下是有心事？”

萧逸道：“我在等着见一个人。”

颜怡没有问是谁，她并不想插手到萧逸的政事中，于是她泡了一杯茶，递在萧逸手中。

又过了良久，终于有宫人传来消息。

“卢大人传了口讯，他们半刻钟前已从诸王馆出发。还有一刻能到。”

萧逸点了点头，也不怕烫，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怡儿你先睡吧，我到勤政殿去等他。”

他脚步匆匆地穿过宫中的玉宇琼楼，一直走到勤政殿的长阶之上，却也不进殿，立在夜风中又等了一刻钟，才看到一行人缓缓而来。

林启身上被捆得很结实，两只手都动不了，由人牵着，像只小羊一般不快不慢地走着。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李水衡。

两世为人，此时林启再见到这个儿时恨得咬切齿的仇人，他只是摇了摇头，打了个招呼。

“你知道吗？你身上有种‘学习委员’的气质，我真的不喜欢。”

萧逸：“……”

他想了很久，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林启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林启走到他面前，两个人对立着相看了一会。

萧逸道：“我读书的时候，没有学习委员。”

“哦。”

“但我是班长。”

“了不起。”林启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样子，道：“怪冷的，进去聊吧。”

于是卢子雍便把林启押进勤政殿。

等这些人都退出去以后，空荡荡的勤政殿上便只有林启与萧逸两人。

林启看着殿中半点热气也不冒的炉子，叹道：“你要是舍不得生火取暖，就弄个小点的宫殿办公，这地方多冷啊。”

萧逸道：“不用生火，只要有了电，我能生产出……”

他还没说完，林启轻轻笑了一笑，嘲讽道：“你连电都没有？”

“我是物理学家，不是工程师！”萧逸难得有些有生气。

“哦，所以工程师更有价值？”

“你和上次见面时有些不同。”萧逸气道：“嘻皮笑脸，变得像个傻子。”

林启道：“你也是，年轻了不少。”

萧逸摇了摇头。

“年轻了不少？”他道，“你以为我来到这里，得到了些什么？古代的皇位？几十年的寿命？我告诉你，和我失去的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

林启道：“你失去了什么？”

萧逸又摇了摇头，叹息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想要说的话太多，两人一时也不知从哪里说起，便沉默下来。

过了良久，萧逸道：“知道吗，你小时候，叫我李叔叔。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启者，开启。我和你父亲原本打算一起开启奇点，改变人类，然而事与愿违。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和他都是那样胸怀大志，可后来他谈恋爱结婚，一开始我是反对的……”

林启翻了个白眼：“你反对什么反对。”

“果然，在他有了你母亲之后，他就便得越来越市侩，越来越斤斤计较。动物想要繁衍的本性，最后果然成了毁了我们事业的根源。”萧逸道：“永生与繁衍，本就是相悖的两个命题。你爸有了你母亲和你之后，再也无心研究，满脑子只有钱。这最终导致了我必须去消灭他的肉体，结果，因果循环，由你最后毁了我的心血。相比永生，你说我如今失去的是什么？”

他说着，有些愤怒起来。

“你说我失去了多少？”

林启叹了口气：“我说句实在话，你那个研究实在是不可能成功的。东原科技其实已经在打算将你的研究打包卖掉了。”

萧逸愣了愣。

林启道：“事实如此，我是个商人。我甚至知道东原科技的开价……”

“你胡说！”

“你爱信不信。”林启耸了耸肩。

他确实是在胡说，张口中就来的胡说。

萧逸却是来回走了几步，恨恨道：“我当时刚取得了重大的突破……”

“科学这种事，我虽然不懂。”林启道：“但你以为的每一个大步，可能只是科学史上极小的一步。”

这句话入耳，萧逸又气又无语，心中甚至觉得有点道理。

“你看，你也不亏的。”林启又道：“当时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垂垂老矣，有生之年显然不会再有寸进。如今不同了，你年少权重。也许你找个道士带你修练一番，反而能羽化登仙。”

“你闭嘴。”萧逸冷冷道：“羽化登仙？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告诉你，我们如今活在这里，是实实在在地活着，不是什么游戏。”

林启道：“我没有把这当成游戏！”

他盯着萧逸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我活得比你认真，也比你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萧逸再次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我到了这里之后，每一天是怎么过的吗？我醒着的每一刻，都在为这个时代计划着推演着。你呢？你这样吊而郎当的活着，也敢叫珍惜？”

林启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事。

“你这样不知生命为物的人，居然敢研究永生？”他咧开嘴，笑道：“你知道清晨的阳光有多好吗？我比你珍惜生命，所以，该晒太阳的时候就去晒太阳，该与人说笑就去与人说笑，在市井间亲自去买菜，和人讨价还价，自己烧饭做菜，与朋友爱人一起吃饭，这些事在你眼中或许是市侩，但在我眼里，才是生命的真谛。”

萧逸道：“所以，你今天在我面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虽然我很想让你看一看我是如何保护这个时代，但你已经要离开了。”

林启摇头道：“胜负还未可知。你看，我们都想保护这个江山，但你想保护的只是梁朝的版图，我想保护的却是人，身边的人，有能力的话，便保护更多的人，再有能力的话，就保护更多的人。保护这种惬意的生活。李水衡，我告诉你，把这场生命当成游戏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把人生当成一场数字化的游戏，活了多少天，实现了多少意义。你空虚，你觉得恐惧，你怕浪费你活着的天数，你害怕那个数字会与你的价值做成比例。所以你想要永生，但我告诉你，没有那么多数据化，我们生活在此，不是游戏，不是你的分分秒秒，而我的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