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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绛唇珠袖两寂寞

书名: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字数:4118 更新时间:2024-11-25 23:38:03

“这…”方霖细细琢磨,却是说不下去,“我乃是功绩在身,退回纥大军,护关内道平安,与她自是不同,何必要走后妃的路…”说罢声音越来越细,却是愈发心虚,毕竟这桩功绩,基本算是郭子仪强推给她的。

方忆轻轻一叹,面色略有郑重,“方霖,我知你受了委屈,心有不平,可又何必要拿自己去比武后呢?世人自然记得武后的功绩,为她歌功颂德之人亦不在少数,可武后之过错,又何止收男宠,兴酷吏那般简单。”

“武后这一生都在做一件事,便是争权,年轻时,与妃嫔争,待的高宗驾崩后,争得了临朝称制的权力,而后与群臣争,争对内掌制诰,对外掌大军的权力,为了自己称帝而谋划,杀尽高宗陛下为她留下的治世治军之能臣,你说的大兴科举…若是那些旧臣能够听她的,她又何必从毫无根基的寒门弟子中费尽心思培养,况且便是狄仁杰这等武后亲信…也数次力劝武后立李氏为太子,崩世之后还政李唐。”

“方霖,你是博学多才的,我相信你看得明白这些。”

方霖默然,尽管她委屈倔强,为武后抱不平,可群臣所为,并非空穴来风,若非武后应付契丹人疲软,任用外戚,大败而归,群臣和故要逼宫武后,令她还政。她自然知道,武后前车之鉴,大唐经不得再有人胡作非为,而今文武百官死谏,也要将她逼下相位,逼出兴庆宫。

“如此…如你所说,古往今来,身为女子,便是生来祸害么?除了进掖庭宫做个女官,或是出塞和亲,于家国而言,再无用处…”

西市百姓婉转叫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然而于方霖眼中,却是尽数化作镜花水月,长安的一切,这般空乏,这般虚幻,她自小修炼一身内力,除了护身还有何用,便是和亲亦有人嫌弃她娇蛮任性罢。便是退得了回纥大军,亦被朝廷视作蛇蝎,避之不及,这般想着,沮丧之感不觉油然而生,人生漫漫,第一次感到浑然颓废。

方忆一叹,见她灵动的眸子失去光彩,不禁阵阵心痛,或许她不该来长安,不该见到这些世俗之见,或许陛下不该封她宰相,不该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她若是永远留在祁连山,或许能够无忧无虑,若是行走江湖,或许能够行侠仗义,不受时代拘束,可她既然来了长安,我这个做哥哥的,总该为她做些什么。

“方霖,吕雉也好,武后也罢,她们的命数定了,从来没得选,古往今来,女子悉数凄惨,可是你与她们不同,你的将来,或许与她们不一样。”

“随我来,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长安城的宫阙千重万殿,勾脚屋檐,成片青瓦,九曲回廊将诺大的城池分割成细碎小阙,一眼望不到前方,除了每隔数丈便能见到的大小街巷,有的丈宽,可过车马,有的狭窄,仅容身过,将遍地青砖红瓦连接在一起,方有了些许路遥知归路的感觉,可是那金殿红漆,依旧将皇城与坊市阻隔,天子难听民意,百姓不知宫廷血腥。

“你要带我去哪儿…”

方霖无奈,这人好似自相遇起,便是相逢恨晚,仿若与自己熟识了多个春秋,偏偏自己冷淡的性子竟与他生出亲切,不曾抵触蔑视,见他步伐轻飘,没有半分武功,却是带着自己在诺大的长安城内胡乱转悠,从不觉得累。

“我在长安城内生活了好几年,官未升得多高,本事半分没有,亦结交不到门阀权贵,可这一副腿脚么,却是将两市一百单八坊跑了个遍。你要把玩古铜器具,我可引你去名斋墨轩,你要观赏大家墨宝,我去带你去赵景公寺这等庙宇,你要…我想你应是不喜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于是今天便领你去见一位奇人。”

“奇人?”

“对,长安汇聚了天下乃是万邦而来的奇人异士,寻常投机取巧,演技拙劣之人,你定是看不上,然而这位,却是大名鼎鼎,无论如何,值得一观,你可能听过,却未曾真正见识过。”

“什么人…”

大唐的数多民间奇人,她虽阅历尚浅,见之辄少,然而自从结识了陆远,她却也听过许多,如那草书一绝的张旭,在九龙江廊桥上题下“仙渡”二字,自己观之,有如八仙过江,还有那诗绝李太白与剑绝裴旻,听他所言,气质盎然,飘逸非凡,除此之外,也与常人并无两样。这方忆又能带自己去见什么奇人呢。

过皇城南边含光门向西行,途径布政坊与延寿坊的街道,是西市与醴泉坊,醴泉坊奇特,有一波斯胡寺,听闻竟是黑衣大食使者在长安所建,方霖觉得新奇,没见过大食人,想去瞧瞧,却被方忆仓促拉走,而后是居德坊,再向前便是金光门出城了,方忆二人右转北上,过义宁,普宁二坊,终是到得长安城最西北角落里的孤零坊市。

这有个好听的名字,以红色脂粉墨水,写在木桩上,一目了然,唤以:修真坊。

公孙大娘今日穿了一身绯褐淡彩襦裙,卸去了花钿靥粉妆容,徒留清淡的画眉,颊影,灰白相间的头发盘了简易平鬟,一根亮银簪子看起来普普通通,今日她擦拭了几把三尺宝剑,系上新的剑穗,悬挂在屏风之外,任由庭院外的凉风吹来,剑鞘叮叮作响。

修真坊的角落庭院内,有一池小水洼,因地处长安城一角,靠近城墙,亦靠近护城河,这条小水洼前连绕城小溪,后入西市放生池,倒是成了一池活水,池水长一丈三尺宽七尺,池面上有荷叶莲莲,蛙鸣蝉啼,水色波光粼粼,将四月美景初现世间。

“大娘,怎这般清淡妆容,许久未曾见你舞剑了,今日不再舞剑了么。”

说话之人单手背负,提着一壶清酒,喝得腼醉,身形魁梧,青衫挺拔,那苍松般的声音不用公孙大娘抬头看却也知晓,便是李龟年来了。

“七老八十了,还涂抹什么妆容,如今老妇人垂垂老矣,姿容不再,还有谁愿意来长安角落里看我舞剑。”

公孙大娘今日给佩剑歌舞的纸伞上了新的松柏油,画上水墨山水画,趁着朗朗天晴,尽数并排放在梨园下,小池前晾晒,而后自取文房四宝,碾了大块松烟墨,闲来无事,坐在庭院内默默写字。

“谁说的,那般年轻纨绔只知追求容貌姿色,却不知昔日开元年间的长安第一舞人,是那般万人空巷,人山人海…我这不是来了么。”

“也只有你还看我舞剑了。”

二人相视一笑,却是释然开怀,几多功成名就,风雨漂泊尽数付之不言中,那撑开放在池水旁的水墨油纸伞似被二人气势一荡,又似随莲花摇曳,晃晃悠悠,在泥土上打转儿三圈,就要坠落进碧绿池水中,李龟年惊疑一望,正欲催动内力,去劫下那只忘了归路的油纸伞,抬步间酒劲上来,顿觉四肢酸麻,使不出力气,浑身软绵绵,见那泼了墨水的大好油纸伞就要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湮开,化为一张废纸,略有惋惜却又无力阻拦,心道罢了罢了,由它去吧,纸伞有归,我与大娘都老了,捡不动了。

一段雾白袖袍从视线中跳将出来,一支秀手透出袖袍,肌肤如脂,轻轻捏住纸伞檐儿,将它拦下,放在地上,那雨伞听这凝脂玉手的话,摇晃一二,不再动了,却见是一位身穿素白披纱襦裙的年轻女子与一个白衣郎俊走到庭院内,年轻女子蒙上了单薄面纱,朦胧胧看不清真容,李龟年微笑点头示意,那女子露在面纱外的明亮眸子似是闪出一丝惊疑,似是早已认识自己。

“这位便是曾经舞动整个长安城的奇人公孙大娘,开元年间,以自创《剑器舞》闻名于世,其一首《西河剑器》,引得梨园乐师李龟年亲自为她弹琴奏曲,据说那时长安城内万头攒动,举世震惊,当今圣上都邀她入宫舞剑。”

“身边这位便是李龟年前辈。”方霖小声说道,“什么?”方忆大惊,偷看那面色慵懒的青衫老者一眼,见他泰然自若,自顾酌酒,对二人耳语视而不见。

方霖偏着头,细细琢磨那边岸上之人,语气惊奇道:“天啊,她便是公孙大娘么,我素有耳闻,曾听言,张旭年轻时,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颇得感悟,下笔如有神。裴旻将军观舞亦得感触,领悟出不世剑术…”

公孙大娘爽朗的笑声从池水一侧传来,竟是将二人小声议论尽数收入耳中,“那都是年轻时,放浪形骸,收不住性子罢了,而今老了,光华敛去,也没人看了,二位后生还能记得,老身已是颇为感激。”

“公孙前辈便是这般,性子闲适,与众不同。”方忆向她解释道,却是未料方霖直言:

“前辈过谦了,自古以来,文有文道,武有武道,两不想干,二者难以贯通,如前辈这般,一曲剑舞,仅是形意,却能令张旭与裴旻两大文武奇才各自领悟游龙惊凤的诀窍,文治武功更上一层楼,看似普通舞者,实是隐世大才,小女子自愧弗如。”方霖抱拳恭敬一拜。

方忆与李龟年各自望向素白襦裙着身的方霖,心中惊讶不已,未曾想到,她竟是有这般悟性,举世之人,皆知公孙大娘曾助两个文武奇才悟道造诣,却无人看透隐藏在她手中三尺青锋之下的真正秘密。

公孙大娘闻言一滞,停下手中笔墨活,却是抬起头,深邃沧桑的双眼望着面纱之上清明见底的眼眸,许久之后,似笑非笑,叹息一声:

“小娘子便是那自祁连山而来,退了回纥十万大军的女相国,方霖方常侍罢?”

见片刻便被人认了出来,方霖索性不隐藏了,将面纱一摘,爽快笑道:“前辈慧眼如炬,晚辈心生佩服,只不过…晚辈现在不是相国了。”

“朗朗乾坤青天日,李唐代有才人出。”公孙大娘望着方霖,上下打量,由衷赞叹,“我想整个长安城的女子,也唯有你与众不同,老身…舞剑数十年,亦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褒奖话语,可惜老身受之有愧。”

公孙大娘鬓角斑白,皱纹横生,除了一副依稀瓜子脸,柳叶身的轮廓,尚能见得到曾经是个美人,而松散的皮肤,遍布的斑点,已为她打上了岁月的烙印。明眸皓齿今何在,手如柔荑不复返。落在湖边的年轻容颜亭亭玉立,仿若池水里将开未开的那朵幼莲,莲花上粉花玉藕,荷叶翠光连连,便是这孩子眉宇间的飒爽英气,亦不减自己当年。

西河剑器,西河剑器…

她本就不是长安人,在长安沉浮一生,风光过,落寞过,曾手持开锋兵刃,距天子三丈而起舞,号称“剑履上殿”,曾一剑长歌,风华绝世,长安幕僚趋之若鹜,亦曾破败萧索,抛弃儿郎,饮酒度日,而今什么滋味没有受过,暮暮时分,才捡起青锋,只想收个弟子,将舞技传承下去,可到头来却忘了,她不是长安人,任她沉浮长安多久,这里都没有属于她的弟子。

“前辈,晚辈二人今日前来,便是想请前辈再舞一支剑曲,晚辈冒昧打扰了,不知前辈可否…”方忆见这公孙大娘有些兴致,于是趁热打铁,恭敬问道,他本就是想带方霖闲转长安城散散心,尤其是见识这位公孙大娘,看看她舞剑,让她知道,这世间哪怕是女子,也并非尽数悲苦,出不了名,一样有人活的好好的,哪怕走不了仕途…

他觉得方霖本就是仙家弟子,寻常坊间女子无用,唯有此等奇人才可打动她,故而心头火热,正要解开荷包掏银子,求公孙大娘舞剑,却听得大娘一声呼唤:

“小娘子可否愿意观看一回老身舞动手中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