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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第两百一十四章 竹涛山岗

书名: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字数:4220 更新时间:2024-11-25 23:38:03

在邺城西北的一处土岗上,李龟年与辅公衍二人已对峙了足有三日。

说是对峙,实则二人席地而坐,以乐会友,李龟年操着丝弦,弹奏叮咚仙乐,而辅公衍摩挲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黑色古埙,便是那自战国时期传承下来的大琴殿至宝。辅公衍听他弹了三日琴了,始终不曾开口打断他,也不曾吹动那只古埙。

往来偶有人烟,从竹林外经过,可二人却如超脱世俗一般,往来的凡人无人能够察觉到他们。

“你知不知道,你坐着的地方,曾经是一处乱葬岗,邺城几经战乱,几次焚毁,都会把无数百姓的尸体运到这里来,你若是顺着此地挖一个坑下去,能够见到好几层骨头,有前晋的,有北齐的,有隋皇的,很多,那一层层隔开尸骨的厚重泥土,才是一段难得的太平日子。”

古埙黝黑斑驳,偶尔有几个转角处反射着光芒,上面有两排通气孔,辅公衍不断伸指挤压那些孔洞,又对着李龟年说着一段触目惊心的话语。

“哦,当然也有可能,日积月累,衣服都烂掉了,早就分辨不清是哪个朝代了。”

琴声戛然而止,本是一首先秦古乐,典雅而平淡,可盘坐在这个地方,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李龟年将手掌攀附在琴身上,看了辅公衍许久。

“我不想这个地方,埋下大唐百姓的尸体,辅公衍,率相州的郡县投诚罢,此地离得河东很近,若是唐军倾巢出动,你们逃都来不及逃…”

“我知道你是来说这个的。”辅公衍双手插进大袖口内,坐直了身板,胸前太极图显得颇为宏伟。“可是人各有志,我要将大琴殿带上一座更高的山峰,我的名字永载史册。”

“你莫不是疯了,凭什么?凭貌合神离的安庆绪与史思明?”

“你怎又知道,李唐的朝廷铁板一块,不是貌合神离?”

辅公衍一番反问,让得李龟年长叹一声,低下眉头,仿佛见到了埋藏在乱葬岗里的无数尸骨。

“我四百年的大派,身后有燕军无数,为何要惧怕郭子仪,李光弼?”辅公衍继而说道,“呵呵,龟年,你若是回归门派,说不定还能见到《广陵散》吹遍大唐天地的时候呢,我们一脉相承,应当握手言和,同舟共济才对。”

“所以便不在乎,燕军是否乃是不义之师了么?”李龟年忧伤一叹。

辅公衍盘坐得直挺,颇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闭目说道:“不要自欺欺人了,李唐皇帝便对得起天下百姓么?列藩镇,重赋税,亲小人,远贤臣,谁为义,谁为不义,由得何人说道?”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李龟年摇头叹息。

“是啊,什么朝代,都有危亡的一刻,大唐好歹兴盛繁荣过,可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老夫只不过为它推了一手,让它坠落得稍稍快那么一点。”

乱葬岗的山风愈发冷冽刺骨,明明这个方圆半里的土包上插满了稀疏的翠竹,可山风里却隐隐飘荡着死人尸骨的味道。

此地又突兀静了下来,辅公衍盯了眼前之人许久,许久,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辅公衍神色细眯,似乎对这个浪迹天涯,无所事事的叛徒很不耐烦,终于是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子,冷声说道:

“该把祖师的东西交出来了,留在你身上,太过浪费,不知哪一天你醉死异乡,它便失传了,着实太过可惜。”

“想要么?在我心里,来取吧。”李龟年指着自己心口,指头将青色衣袍压塌下去,神色淡漠说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辅公衍大怒。

乱葬岗上掀起了惊天大战,打得足矣说是震动天地,五光十色的内力在此处迸发,碰撞,将地皮都掀翻了半尺。又是李龟年看着破烂不堪的山包,寸寸断裂的竹子,甚至会想这番大战会不会惊扰了地下无数亡灵,是否在一夜大雨过后,有凄惨白骨从土里翻滚出来。

往来的人们算是注意到了二人,可是动辄崩石裂地的战斗,炸雷一般的轰鸣声,惊扰俗世,更无人敢靠近此地了。

终是斗了一个时辰,李龟年支撑不住,被辅公衍一掌拍在胸口,撞断数根硬竹,身负重伤,倒地吐血。

“自知内力不是老夫对手,还要死斗,你不是很喜欢弹琴么?《高山流水》使出来罢。”

辅公衍立在他两丈外,大袖一挥收住真气,道袍整齐,如若无事一般。

倒是李龟年青衫破碎,唇齿猩红,狼狈不堪,却抹去嘴角血沫,不住刺讽道:

“就是弹给你听,你也学不会啊。”

“找死。”辅公衍轻蔑冷笑,踏步上前,要擒李龟年。

“勿伤前辈。”数道尖啸般的破空声响起,三个年轻人杀进乱葬岗,为首一男一女脚步尤为迅捷,身轻如燕,十丈距离瞬息即至,刀剑合璧向他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袈裟披肩的光头和尚。辅公衍闻身回望,不禁一滞,这两个年轻人轻功很是矫健,比起他来分毫不让。

刀光剑影在竹林中回荡,辅公衍折了一根竹枝,以内力持之,硬如玄铁,陆远的戮刃,钩车剑诀附着横刀上,与他厮杀挥砍,竟然不是对手,一柄利刃被细软竹枝砍得坑坑洼洼,陆远提刀一看,见那拇指厚的横刀竟然缺了数个口子,着实令他目瞪口呆。

第两百一十四章 竹涛山岗

倒是方霖所向披靡,未曾修炼三日剑法,不曾施展陆远教他的《穰苴剑谱》,便以荧惑相力透过剑身,施展二星斩,虽然剑气屡屡被辅公衍躲过,可每次短兵相接之时,硬如玄铁的竹枝却是挡不住千墨星剑剑锋,被她一分为二,辅公衍不服,扔掉断枝,再折一根,复又断裂,再折再断,终于明白,宝剑便是宝剑,超凡脱俗,不是以内力御竹枝所能比拟的。

“女侠方霖?呵呵,好大气魄,剑法不怎么样,兵器倒是锐利。也不知道这等二流功夫,怎么刺杀得了安禄山的。”

辅公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时隔两年,方霖的轻功倒是比之仙娥谷那回相遇时突飞猛进了,足以令他侧目。辅公衍一席话令得方霖气恼,对他回敬道:

“本姑娘不过二十二,武功还未大成而已,听说你与我师父比试过,被她打得满地找牙。”

“你师父再强,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吹捧也要有个限度。”辅公衍淡淡道。

方霖勃然大怒,挥剑去斩他。“找死,还河北百姓的命来。”

二少战一老叟,转灯儿般厮杀,精彩绝伦,这一番比试放在武举考场上,足矣让陛下龙颜大悦,大为嘉赏。只是净因独自一人,立在二人身后,眼中闪烁着方霖与陆远二人相得益彰的身影,那般模样,天作之合,隐隐约约就像当年扬州城内青玉二仙双剑合璧,大战琴霁的情形。

他二人一个少年英雄,一个巾帼女侠,好生般配啊,自己一个吐蕃来的剃度和尚,好像从来就没有融进她的世界中去。

佛有三千界,我又该身处何处呢。

“老夫多谢三位少侠出手相助,犹记得两年前方霖女侠入长安时还很稚嫩,受了不少气,而今已是能够独当一面了。”李龟年的感激声惊醒了净因,缓缓转过身去,只见他捂住胸口,调养伤势,拱手对着净因拜谢道。

“前辈何必独自一人来邺城犯险呢,凶多吉少啊。”

李龟年闻之苦笑:“老了,无牵无挂,迷茫半生,终于想要做点什么,只是一把老骨头了,不如你们身子硬朗,扛不住风浪。”

“前辈已经历经沧桑,一身风浪了。”

前方打得激烈,两个少侠抖擞精神,配合默契,与辅公衍厮杀了好一阵子,奈何不了他,倒是一阵血气方刚劲退掉,颓靡下来,二人毕竟修炼时日尚短,比不上辅公衍那般内力深厚,久而久之,便是攻少守多了,只能仰仗超凡轻功与之周旋。

“不行,伯埙老练凝厚,他们不是对手,贫僧不能坐以待毙。”净因皱眉一叹,双腿一划,便以兜率天王步跨去战圈,各式佛法悉数发出,净因插手进来,顿时缓解了二人颓势,局势僵持住了。

要说辅公衍的确了得,一个通晓音律的大乐师,一把松散老骨头,却能以拳脚功夫,和三个年轻力强,专修外功的少侠打得旗鼓相当,不愧是能接下郭子仪三套虎拳的当世强者。乱葬岗上尘土翻飞,几乎将所有竹子都要削平了。

一方是镇星相力与荧惑相力的排山倒海,天定剑诀与清微掌的无孔不入,无相劫指与金刚掌的刚柔并济,将佛道两家,先秦剑法挥洒得淋漓尽致,世间能够以一己之力,抵挡住此等攻势之人少之又少,而另一方本是大唐最为高深的大乐师,将一生作为都钻研进了无上乐章之内,却能以一套散拳,一套百家掌与三人战个不相上下,属实不易。

李龟年见战况胶着,凶险万分,谁也无法预料先机,如何能够忍耐,于是纵身一跃,要去合战辅公衍。

“我也来。”

见那青衫人跳进来,虽是手下败将,却足以打破平衡,辅公衍终是忍不住,勃然大怒道: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一个个自诩清高,却以多打少,好不要脸。”

于是大袖一挥,真气剧烈涌动,排山倒海之势将三人掀翻,顺势后退两步,从怀里掏出那只黝黑斑驳的古埙,手指扣在豆大孔洞上。

“若有胆量,莫要逃跑,坐下听老夫吹奏一曲悠悠长歌。”

三人虽有备而来,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大琴殿伯埙吹曲,伯埙伯埙,必是于古埙曲有极大造诣之人,不听他吹奏一番,岂不是白来邺城一趟。若是数年之前,三人见到大琴殿一品高手的影子,都要张皇逃窜,而今三人互视一眼,竟是眼中皆有异彩流过,皆想见识见识,伯埙的曲音比之那二殿主琴霁有何不同。

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

埙是为世上最古老的乐器之一,音色朴拙抱素独为天籁,数千年前,人们茹毛饮血之时,用陶土夯一个罐子,戳上孔洞,便制成了一只简普的埙,伴随着世上最古老的吹奏乐出现,不再拘泥于用兽骨打击石器发出来的声音,人世间才算是真正有了“乐”。

而后历经夏商周的千年熏陶,礼法渐渐树立,制式繁多的乐器逐渐出现,古埙便被人们渐渐遗忘,而今唐皇的梨园班子里,哪里还有人捧着乌黑的陶土罐子吹奏的,早已遗忘在了岁月长河之中。

唯有大琴殿,将这支战国古埙保存了下来,不知何名,不知何材,不知其主,却历经岁月,将数千年的沧海桑田融入进了古埙的内廓之中。

古埙千年不易其形,万年不变其音,故而方霖三人才能在邺城外这处乱葬岗上听见穿越两千年光阴的古朴声音,仿若回到了那礼崩乐坏,瓦釜雷鸣的东周列国。远离了繁盛喧嚣,丝弦鼎盛的盛世大唐。

“不好,三个小子太过大意了,伯埙的曲乐岂是寻常人能够随意听的。”李龟年大为惊慌,纵身一跃,跳到三人身前,眼看埙音响起,自己无力阻拦,而三个年轻人已经矗立原地,双目变得呆滞了,李龟年无奈,只能借力打力,掏出玉箫,吹奏《高山流水》,欲图以自己的音域幻境抵消辅公衍的声音。

只是辅公衍漠然吹埙,神色淡然望着他,不知是唇齿耸动,还是修炼过腹语,辅公衍的声音便如魅语般出现在乱葬岗之上。

“埙篪相和,你仲我伯,曾经你我二人也像兄弟一般和睦啊。”

只是李龟年没有回答他,尽全力吹奏《高山流水》,将三人囊括其中,抵抗他《渔樵问答》散发出的内力。辅公衍见他闭目凝神,十分紧张的模样,不禁轻笑一声,也闭上了眼睛。

龟年,你终究还是棋差一招,可知师傅还曾传授于我“共振”之法?两位《九章经》一品高手音域共振,怕是要将乱葬岗的亡灵从地府呼唤出来了,这三个年轻人没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