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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第两百二十一章 大梦初醒

书名: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字数:4210 更新时间:2024-11-25 23:38:03

“刚刚那个黄糊糊地,如同灯笼一样的光芒是你弄的么?”净因明知故问,忍住笑意说道。

小方霖连连点头,一半身子缩在铜像内,一半身子露出来,穿着粉黄绣花裙子,煞是动人。只是看她躲闪的模样,有些怕生,不怎么愿意出来见人。

她自小没见过父母,所以她孩童时候,其实挺惧怕外人的,并不像长大之后那般胆大活泼罢。净因如是想着。

“那贫僧谢谢你啊,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叫我帮你。”

或许是此时此日的净因惨兮兮的,浑身衣物都打着补丁,脸颊瘦弱,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模样,倒是颇为可怜,小方霖便也对他放了心,挪步出来,俏生生地说道:

“我见他们欺负你,我便…呀,好疼啊,内力用得太多了。”

见她这幅奶声奶气的模样,捏着小手,皱紧眉头,上面起了几个小水泡,应是镇星相力震荡所致,净因不禁整腹心肠都化开了,如同打翻了人世间的百味谱,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是盯着方霖七八岁的脸颊看了许久,怔怔出神。

“和尚哥哥不用担心呢,我还有一道内力,你看,可以疗伤。”

小方霖举着小手在他面前晃悠,上面星星点点洒着几枺绿色光芒,如同吐蕃高原上罕见的绿色泉水一般。

净因回过神来,哑然失笑,对她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欺负我呢?你相信我没有偷东西?你怎知我是好人,他们是坏人?”

这一连串的问题令得小方霖琢磨不过来,十分不解,食指少商穴还有些刺痛呢,连忙放进口中吮吸,咬唇止痛,堵住了小嘴,话也说得含糊不清。

“我不知道啊。我不懂,我看你不是坏人,就帮你呀。”

净因能言善辩的嘴,竟在她面前失去了张合之力,变得麻木,变得无力,末了,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土,对小方霖展颜一笑,默默转身走下布达拉宫去,而人腰高的小不点琢磨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日光殿的方向,挠了挠脑袋,还是向着净因的足迹跟过去了。

原来她是跟着昆仑仙宫的老前辈上山长见识来的,几年前,她的师父神功大成,独自一人攀上布达拉宫,将苏定方的余威,唐人的余威散布至逻些的每个角落,足足把佛宗一众禅师弄得心惊胆战,把赞普吓得半死,这才过去几年,就遣使来访了,也不知赞普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昆仑仙宫的长辈留在逻些一个月,方霖便也留在逻些一个月,净因本是不愿去打搅她的生活的,可是自己再怎么忍得努力,也抵不住一场命运造化,而今吐蕃的少年僧人受他一阵鼓捣,怪力乱神,竟是对他的文殊菩萨化身身份信任了三分,而后见着他时,万万挪开步子,目光中充斥着敬畏,不敢轻易招惹。

毕竟佛像轰鸣,发光数息,佛祖显灵,在瓜娃子心里还是十分震撼的。

对他放养的赞普听闻此事,十分高兴,用中原话来说,就是孺子可教也,故而把他唤来身边,对他噼里啪啦降下一通赞赏的废话,又将胸口的哈达披在他身上,亲自为他打了个结,曾经让他一句摸索,撞得头破血流的吐蕃高僧之路,在这幻境之中,只要一通神棍般的诓骗,加之赞普脸色,便能如鱼得水。

所谓重生归来,人人神童,无外乎便是如此,只不过终究梦幻,却也枯燥。

故而赞普随口委任了他一个命令,要他好生接待昆仑仙宫的小公主,文殊菩萨与紫薇大帝永结秦晋之好,乐意被众人看见。

月底了,布达拉宫下,小方霖与他依依惜别,拽着他的衣角,眼眶通红,颇为不舍,还是被镇星相力大成的门派长辈拽回去了。小方霖或许只当他是一个儿时玩伴,不过数月,便会在昆仑仙宫的藏经阁中将他忘记了,可这在净因心里,却是将断不断,将乱不乱,拉扯撕裂一般的疼痛。

净因只能在布达拉宫静谧的深夜里,抬头望月,冷笑不已。大琴殿,辅公衍,厉害啊,你说我是如你所愿,坠入幻境之中,无法自拔呢,还是快刀斩乱麻,逃脱出来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好歹,《十面埋伏》有着它的专属话剧簿子,霸王别姬的肝肠寸断,独一无二,《渔樵问答》在这伯埙手里使出来,却是万般诡异。

《九章经》的幻境依旧在延续,梦境依旧不曾清醒。

数年之后,净因日夜在布达拉宫上修炼,久到他已经将小方霖的脸忘得渐渐模糊了,可是她又来了。

一个人来的。

红墙白雪,天地茫茫,十四岁的方霖穿着一件不算太厚的绒毛衣裳,独自一人,翻山越岭,来到逻些看他,背负着双手,眸子里映照着布达拉宫前的片片雪花。

见她脸颊被高原严寒冻得红扑扑的,颇有吐蕃女子的感觉,可是那眉毛似柳,眼波似水,肤如凝脂,活脱脱江南人的模样,站在逻些街头,雪花在她身旁纷飞起舞,高原的汉子对她驻足观望,所有的光芒汇聚在这里,天地都为她黯然失色了。

第两百二十一章 大梦初醒

净因无可奈何,只能牵了山下的两匹瘦马,不顾世人投来的奇异目光,走向她,与她一起没入远方的皑皑白雪中。

“你倒是长得越来越像她,只是…”只是自己和她在成都初遇时,那是个神色冷淡,不愿多言的女子,不像幻境中这般,灵巧活泼,好像几年前的风吹草动,足以改变后来一个人的走向。

“她是谁啊?”见到净因一见面,就没来由的这么一句,让她尤为糊涂。那浑然不解的样子让得净因冷静了下来,好像她还小,只当自己是个奇怪的朋友,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这次来逻些做什么?怎么一个人来?”净因咳嗽两声,转移话题,对她问道。

“天地这么大,我在山上憋的慌了,到处走走啊,好像我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了。”方霖歪着脑袋启唇笑道。

她仍旧是这么孤独么,好像这又与现实中的她一模一样,净因颇有些许意外。

“会有朋友的,你是侠客嘛,会有扬名立万的一天,又不像我,是个出家人。”

而后净因听随方霖的意愿,带着她在逻些街头胡乱转悠,这几年来,自己渐渐长大了,和现实中一样,四处讲经说法,逻些的百姓大多认得他,见着他整日与一个中原女子厮混在一起,多少有些风言风语,在坊市间流传不止。

这些流言,或许方霖不知道,或许这一切本就是辅公衍操纵的幻境,不用管她知不知道,既然是幻境,净因也便没什么顾忌了。

逻些乏闷了,便出城去,去到吐蕃其他地方,有一眼望去,湛蓝的天空,天空下是连绵无际的草原,高原独有的牦牛在这里啃草,亦或是茫茫雪山,或者隐藏在雪山峡谷里的大小细碎湖泊,大多是咸的,入口苦涩,不能饮用,偶尔喝到甘甜的湖水,便能让方霖开心好一阵子。一连三个月,二人便如同寻宝一般,在吐蕃大地上四处漂泊,打猎而食,露天而睡,枕着无边无际的戈壁荒滩,感觉不到寂寞。

若是净因带上帽子,方霖把脸涂黑,吐蕃的百姓会当他们是稀疏平常,四处可见的一对儿郎,对净因来说,上可入布达拉宫做雪域最大的王,下可流浪在逻些,做最美的情郎,人生之梦幻,无外乎如此。

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三月之后,方霖走了,眼眶红红的,一句话也未说,三步一回头,带着无比的留恋,带着中原的香气,转身离去,越走越远,消失在高原尽头。

净因笔直地站在逻些城外,一动未动,任由方霖远走之时,将他的心也带走,明知这一切都是错的,哪怕是在幻境之中,自己心有佛祖,心有经文,这都是错的,可是自己已经不愿醒来了。

手掌虚晃一招,一壶青稞酒落在手上,哪怕是在幻境之中做梦,也逃不出这个味道。

在她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年纪,而我已经喝了几年苏暖暖酿的酒,饱经世事了,要我趁虚而入,何其简单,可是这么做,对得起陆远施主么,或者说,对得起霖儿么?我真的这么做了,佛祖,佛经,陆远,霖儿,都让我这个假和尚亵渎了,便是我自己,我也亵渎了。

虽然明知这是一场幻境。

脑袋很疼,不知是被假酒侵蚀了,还是被大琴殿的靡靡之音腐蚀了,感觉自己早就不配出家为僧了。

可是这种梦,谁愿意醒来啊。

净因知晓自己已经任由辅公衍拿捏了。

而后的这个故事,就如同千万万凡尘俗世里说书人说烂了的俗套故事一般,俗套故事或许惹不得听书人花一两银子,坐下买一份酒钱,可俗套故事,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又有谁能死撑抗拒呢。尤其是对净因而言,一直徘徊在幻境与现实之中,明明清醒着,却不愿辗转醒过来,那种在两个世界中来回拉扯的撕裂感,早已让他察觉不到人生在世的真实性。

有时候净因会想,我是个僧人,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还有天下百姓要去渡,甚至我都知道安禄山要起兵了,不若悄悄一人,杀到范阳去,做一回梦境中的救世主?多么潇洒,多么豪迈,儿女私情,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可是辅公衍不给他这份机会。

方霖又来了,独自一人,十九岁的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回眸一笑百媚生,一如当年,庐山脚下,坐忘谷中,自己被霸王别姬幻境撕裂的感觉一般。

只是那时明知她不在身边,自己要强忍住,莫要乱了分寸,而今她亲自来了,带着喜悦,带着愿意,而今自己亦要忍住,莫要负了菩萨。

是啊,自己是文殊化身,纵使这是个幻境,我谁也不会负,却会负了菩萨,负了菩萨,便是负了自己。

昆仑仙宫的女弟子整日与他混的这么近,早就让赞普察觉到了,一份十分阴损恶毒的战术在他脑海之中孕育而生,那个数次威胁自己性命的李枺绫?与自己明争暗斗的活佛?好一个紫薇大帝,好一个文殊菩萨,我要你们二人尽皆身败名裂。

密室内,灯火昏暗,风光旖旎,浓烈的药味在四处弥漫,方霖早已神志不清,扒在净因身上,伸手乱摸,去解自己的衣裳,也去解净因的衣裳,触及到的地方,柔软似棉,绯红似水,还有那化成灰也无法忘记的模样,足以剪断一个苦修和尚最后一根神经。

只是幻境之中的赞普不曾料到,幻境之外的辅公衍大约也未料到,便是净因自己,估计都不曾预料到,优柔寡断,摇摆不定的性子会有真正大智化身的一回。

“呵呵…谢谢你,在这最后一刻,让贫僧清醒过来,莫说她有岁星相力,便是没有,她也是宁死不屈之辈,如你这般,太过虚妄,幻境终究是幻境,《九章经》也是有残缺的,而你…终究是假的。”

咬破舌头,刺痛传来,驱散迷药,大乘佛法内经光芒大盛,密室内金光闪闪,净因浑厚无比的内力一震,将软踏踏趴在自己身上的人震得倒飞而出,那一瞬间,尚有些许心疼,可手掌伸在半空中,却又堪堪忍住了。

“虚妄,皆是虚妄。”

幻境应声碎裂,不见天旋地转,却见眼前万物,由虚幻变得清晰,乱葬岗的景致依旧在眼前呈现,山风仿若夹杂着腐尸味,令他作呕,眼前有一灰一青,两道袍子,对峙许久。

没有《高水流水》,没有岁星相力,自己的破幻之路,极为坎坷,或许说那前半段如梦似真的幻相,足以在他心中留下一生的阴影。

净因轻轻挪动半步,离得身旁那个人远一些,而后盘坐在地上,任由乱葬岗的泥土,乱葬岗的清冷山风,将自己禁锢,内力透体而出,锁住六识,锁住经脉,遁入空门之中,对她,对世间万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