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过了戌时，二门处响起了打更的声音，裴子晗侧耳数着，更打了不长不短的两声，原是到了亥时。室外已经是漆黑一片，月亮早就藏在那乌云下，伴着大大小小的雨滴声，和日入的残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昏黄的铜镜里倒映出母亲的一头秀发，在有些暗淡的烛光下显得越发的乌黑透亮，可裴子晗还是在母亲的鬓角看到了一丝华发，夹杂在那一缕秀发中显得越发的突兀。她走上前去，攀着母亲的衣裙然后轻轻抚摸着母亲的发丝，母亲此时已经施好了脂粉，背对着铜镜笑：“子晗乖，帮母亲把那白发拔了去罢。”

她依母亲所言，伸手折了去，邀功似的递到母亲眼前，母亲微微笑着，眸中光彩大放：“若是世间所有不如意之事都能这般折了去就好了。”然后叹息着接过头发，葱油一般的手指轻轻一松，刚刚还立在秀发里的白发此时早已消失不见。

“子晗。”瞧着母亲梳洗完毕的子晗站直了身子准备更衣歇息，却被母亲叫住。

“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母亲似乎斟酌了良久，面上的难色几乎呼之欲出：“子晗，见到你外公后记得帮母亲带句话……”

“母亲不和子晗一起吗?”裴子晗有些慌神的打断了母亲的话语，左胸口处的心脏开始砰砰砰的乱跳，不知道为什么，裴子晗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母亲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舍：“母亲……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等子晗见到外公和他说一声，就说母亲不能承欢膝下叫他老人家多保重。若是觉得膝下空虚孤独寂寞，就时常来裴府看看。虽说都不喜这府邸，但好歹有人随了姓氏，日后孤儿还烦劳多照顾。”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的嘴角始终都挂着得体的笑意，语气平常的似乎就是她出了趟远门几日之后就回来的样子，裴子晗呆傻的点着头，却完全不记得刚刚母亲都说了什么。

也不是不记得，母亲的每一个字裴子晗都记得清楚，可它们之间连在是什么意思裴子晗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也许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想明白。

母亲痰盂底沉着的那一抹亮红和“孤儿”这样的字眼，搅得裴子晗脑子里嗡嗡直响。她只知道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跌坐在地上，面容精致但眼神涣散。

告别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是永别了。那之后的每一次午夜梦回，裴子晗都会梦到那张毫无生气却又完美无缺的脸。

厚重的脂粉掩盖了本该惨白的脸色，也掩盖了脂粉下面本该变黄的皮肤。于是，直到盖棺下葬的时候，裴子晗眼中的母亲还是一副熟睡的模样，若不是胸口没了呼吸的起伏，任谁也没有办法将那张年轻的脸庞和死亡连在一起。

这一年，裴子晗五岁。

裴子晗没来由的想起了外公弥留之际的那句“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话来，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似乎要把她淹没。恍惚间她又站在床边，浑身是血的外公转过脸去，重复着每一夜都会说的话：“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裴子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头皮发冷，她记得母亲去世的那一夜没有下雨，她记得外公去世的那个晚上瓢泼一般的大雨，她甚至记得露姨早在很久之前就回了老家……可为什么到现在这一切都变了呢？

裴子晗突然有些慌乱，没来由的想要逃离这里，她大声的叫喊着，可是空旷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彷徨的呐喊一声声的响彻。回声一声夹杂着一声，带着无数凄迷和恐惧。

然后，裴子晗睁开眼睛，看到了菁菁那一张满是愁容的面容，她身后的萧萧早已自责的哭成泪人。

裴子晗张了张嘴，嗓子沙哑的难受：“怎么了这都是？你们家姑娘还没死呢。”

“呸呸呸！”菁菁还来不及欢喜就被裴子晗说的话吓了一跳，“正月里姑娘说话还这般嘴里没个把门的。”

裴子晗盯着菁菁风尘仆仆的面庞问：“你怎么回来了？门姨还好吗？”

“劳烦姑娘挂心，我娘好的很，”菁菁坐看右看判定裴子晗无事之后便冷冷一哼，别过脸去自个儿生着闷气，“恐怕随便找个人来都比姑娘好罢。”

“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裴子晗伸出手来想要去抓菁菁的袖子，可只摇了两下手就无力的垂了下去。裴子晗有些无奈的抬眼看着哭成泪人的萧萧苦笑：“你家姑娘还没怎么样的就这般哭，留着眼泪等哪一日你家姑娘真的要魂归故里的时候，你再拿出来用罢！”

菁菁瞧着自家姑娘煞白的脸色和唇边落寞的苦笑，又想起刚刚裴子晗无力垂下的手，不由得软了脸色：“我这才离开几日？先是王家派人来请，然后是昨日萧萧来江家找我。这才好了几日？姑娘可知道萧萧派人传话的时候说的有多吓人？说你动了老太爷留下来的药，怕是……”

菁菁说了好几个怕是也终究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全，可那怕是后面的话屋子里的三人却都听得明白。

当年江老太爷弥留之际托付给裴子晗这药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这药轻易动不得，或是药石无医或是放手一搏，万不可用于他用，切记切记。”

如今裴子晗尚未及笄就以然动用了这虎狼之药，叫谁不忧心叫谁不难受呢？

裴子晗神色恹恹：“萧萧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喜欢小题大做了。”

“小题大做？”菁菁冷哼着扶起裴子晗，端起一旁早就备好的汤药一勺一勺的喂给自家姑娘喝，“你那是不知道你当初有多吓人！”

菁菁到现在都不敢回想当初自己究竟是怎么离开的江府，她庆幸的是萧萧没有大张旗鼓的到江府找她，不然讲老太太那边，也许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待一碗喝完，立在一旁的萧萧便接过空碗，不发一言的挑帘出去了。

看着萧萧离去的背影，裴子晗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叹息道：“其实那会儿想着死了也好，就此一了百了。自私的想着这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没了干系，万事皆不用挂心的感觉也挺好。”

“那如今呢？”菁菁一面搀扶着裴子晗躺下，一面为她掖好被角，“如今可还想一了百了吗？”